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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号: CJ0082   部:標點本   分类:古典小說   积分:0
古籍名: 禪真後史
作 者: [明]清溪道人
版 本: 簡體字標點本
在线阅读>>> 是   [文]        
内容简介
第十九回 五彩落水全生定 媚姐思儿得受病
  诗曰:
  五彩呈祥产不凡,妒生尤物起波澜。
  金莲谩促心何毒,玉柱端跌体不伤。
  寄食远乡情曲尽,痛钟心腹命先亡。
  任君用尽机关巧,岂解乘除有上苍。
  话说张氏正在媚姐房中调药,偶被丈夫冲破,那一腔烦恼填塞肺腑,闭目静睡,温习那相骂簿儿。候至更深,瞿瑴入房安宿,张氏发狠道:“你也来睡了,何不与媚姐同榻,回来倒滥怎的?”瞿瑴道:“好不贤达妇人,信口地放出鸟屁!”张氏道:“好端端地人在那里服药,蓦地里闯将来失张失志,嚼了半日鬼话,你见兀谁下甚毒药,害你心上人?”瞿瑴道:“蠢妇人讲的一片野话,明明的满地药片都是那破血堕胎之物,其中情弊显然,何须强辩饰非,自文其过!”张氏道:“纵是我,你便怎么?”瞿瑴笑道:“夫妻情分,便怎么你呢?只是举着眼便见青天,我做丈夫的行事不差。”张氏捶胸道:“好一位菽麦不分的丈夫!我做妻室的,假使干些暗里模糊之事,只因为着家计,日后终身受用,终不成谋的下来,拿去与爹亲娘眷用了。我为你省吃俭用,带着三灾四病料理事务,实指望胜如他人,争一口气哩。谁想你不知好歹的蠢货?空教我用一片心机,恨死人也!”瞿瑴意欲争竞,想起日前悬梁自缢之说,不敢多言,捺着气假做睡着,任凭浑家唧唧哝哝絮聒了一夜。
  瞿瑴巴不得天晓,跳起身且出外厢去了。少顷,瞿璇出来,弟兄相见,问及兄嫂夜间相争何事,瞿瑴道:“我与你已逾自立之年,俱未有子,天幸媚姐得了身孕,侥幸产一孩童,乃莫大之喜。彼既有恙,贤弟何不请明医疗治?用那堕胎暗损之剂,若非我回来撞破,几乎弄出险来。”瞿璇道:“那日三个医人用药,一色两剂,是弟亲目睹的,怎有堕孕的话?这事实为变异。”瞿瑴道:“个中情弊,为兄的难以明言,弟但意会便了。我即往外乡取帐,家中事务,你可用心检点,莫被外人谈笑。”
  瞿璇唯唯领命,瞿瑴辞别兄弟,依然出门去了。这张氏被丈夫识破了机括,恐虑员外知道,向后也不敢轻易举事。过了月余,瞿天民父子二人都已回家,并无话说。
  不觉媚姐十月满足,于永徽六年八月初三日寅时产下一男,生得方口大耳,细眼长眉。此时天气晴朗,车盖大一片五色彩云覆于瞿家屋顶,经三昼夜方散,远近见之,咸以为异。瞿天民因彩云之兆,小名取为五彩,官名瞿琰。数日前,偶然庭前柏树开花,又名廷柏。这孩子原是有来历的人,从离母腹已及四载,并不见有些灾厄,举家惜如珍宝。只有张氏心怀不平,奈何无隙可乘,因循捱过数载。
  忽一日,正值六月炎天,侧厅池内荷花盛开,使女小金领了廷柏,往池边看荷花闲耍。张氏见了,也踅到池边来,立了半晌,忽见一只白犬从西首摇头掉尾而来,此际陡生毒计,唤小金道:“池西岸有犬来,好看着小叔。”小金急抬头看犬,张氏举右足,将廷柏肩膊上。用力踢去,只听得扑通一声响,那小孩子已滚下池里去了。小金猛听得水响,急回头看觑,只见小主已滚下水里,欲救不能,大声喊叫。张氏一面走着,骂道:“好大胆的小淫妇,怎的不小心,把小叔撇在池里?”佯佯的也鹅声鸭气的叫人捞救。瞿天民正坐在亭子上乘凉,忽听见有人喊叫,急奔出看时,只见廷柏水淋漓地坐在池子中心挂鱼网的木桩上耍笑。此时举家男女都各惊骇来瞧。瞿天民急唤识水家僮浮水抱上岸来,合家欢喜无限。喝小金跪于亭中,瞿天民举杖要打。小金哭道:“我领小叔在池子边看荷花,大娘子也随将来,蓦地里唤我看犬,未及抬头,猛听得淅刺地一声响,却是有人推下水去的一般。这不干我事,求员外饶耍!”瞿天民不做声,只将小金打了几下,众人解劝,随机住手。其间也有人省得是张氏毒计,但不敢声扬耳。
  当夜,媚姐把从前聂氏报知的言语并张氏请全伯通用药之事,细细对瞿天民说了。瞿天民也不回言,只吩咐用心看这小孩子,不必多讲。这时候心下也明知是张氏不贤,奈是儿女情分,怎好说破?暗中思忖调停之计,一连数夜不得安寝。
  当日坐于书房中纳闷,苍头报说舒州刘小官人差人赍书礼问安。瞿天民接了,拆书看时,书云:
  辱侄刘仁轨顿首百拜,致书于伯父大人。前不肖自别台颜,路遇爹爹,言洛州帅府建功,转升宋州别驾。因解粮赴京,率不肖同往。爹爹交粮后,即复原任。仓猝间不及奉书,母亲身亦康剑不肖为医长乐公主痫疾,暂留长安月余,其恙全愈。蒙圣恩除授宛州功曹,复擢舒州佥判。久思伯父训育之恩,未展衔结,专人赍札奉闻。谨具土绸四端、白金五十两、细茶八瓶、草褐二匹,聊伸孝敬。外奉白金二十两,为伯母茶果之费。淡金二两、土绢二端,乞二位哥哥笑纳。寸楮不端,丙鉴是祷。
  瞿天民看罢,悲喜交集,将一概礼物收了,整饭款待差局。又和媚姐商议道:“我老景不幸,生此冤孽,每虑有人妒害,未免悬肠挂胆。日前池中之险已见大概,今幸刘家侄儿做了楚州府佥判,差人赍书问候,我意将彩儿令人送去抚育成人,庶免儿辈们嗟怨,不知你心下何如?”媚姐道:“员外张主不差,但孩儿甫及四岁,远寄他人,妾身怎生割舍?”瞿天民道:“我年逾古稀,风中烛焰,倘有不测,你妇人家怎防备的许多?不如寄养刘侄之处,我也死得瞑目。”媚姐道:“员外收我进房,怀孕已来,人皆欣喜。两位郎君平素纯厚,更不必说得。只有大娘子,屡屡生心戕害,难逃员外洞察,天幸不堕罗网,致有今日。寄养刘官人处,谅无妨害,但托付老成的当人送去方好。”瞿天民道:“汝言正合我意。”当下留下差局住了数日,一切书礼盘费打点停当,选定出行吉日,着老苍头瞿朝夫妻二人,和刘家人役同护送廷柏起程。瞿瑴、瞿璇见了,惊惶谏阻。瞿天民道:“汝弟兄之心,我岂不知?但柏儿眉连眼豁,不利于骨肉,我这一点念头,只为彼此有益也。”兄弟二人暗会父亲主意,不敢多言,暗暗垂泪而已。一家大小直送出溪口下船,方才回家。这媚姐凄凉悲切,寝食皆废。瞿天民再三宽慰,渐渐平复,不题。
  再说瞿朝夫妻两个领着小主,一路用心调护,不一日已到舒州界口,差局人役先自入城报知去了。少顷,只见数名人夫推着一辆小车儿,牵了一匹骡子,到河口来搀扶一行人上岸。瞿朝骑了骡子,令妻子抱着瞿琰,坐于车上。众夫役挑了行李,一齐奔入城来,径进私衙。刘仁轨见了,即将瞿琰抱于怀内,这瞿琰说笑宛如在家的一般,合衙尽皆欢喜。过了数日,刘仁轨取钱雇了一个养娘伏侍,然后发付瞿朝夫妇起程。自此后,两下书信不绝。
  正是光阴迅速,又早过了五个年头。此时瞿琰年长九岁,随着刘仁轨迁住莱州刺史衙里,请一位师长教瞿琰肄业。此时是正月初旬立春前一日,年例迎春作庆。刘仁轨令干办抱着瞿琰在衙前看春,忽见一老僧,长眉大脸,胸前挂一化缘簿子,手持竹杖,缓步走至衙门首,见了瞿琰,忽失声道:“汝原来却在这里!”瞿琰见了,也不觉踊跃欢笑。那老僧一径踅入府厅上来,门上人役喧嚷拦阻。刘仁轨坐在堂上,远远见这僧人生得古怪,喝众人毋得阻当,令这僧人进来。老僧直入厅堂上,对刘仁轨深深打了一个问讯。刘仁轨还礼道:“你这僧家何寺挂锡,撞入公厅,有何话说?”和尚道:“老僧修梵于四川峨嵋山,近因寻禅访道,云游天下。适偶行至贵治,见公子相貌,乃一大贵人,但气色不祥,必遭大厄。山僧意欲暂领公子方外云游,消此宿孽,不过三两月之间,即当奉璧。”刘仁轨道:“此子乃伯父之重托,寄居于此,焉可顷刻相离?这老僧不知进退,一出妄言,即当速退,稍若迟延,必受鞭扑矣!”和尚笑道:“山僧一团好意,何期台下反生嗔怒。无非是小孩子稚星未脱,该受筝鍃,系应无数,只索罢了。”说罢,大踏步径出府门去了。刘仁轨心怀疑惑,吩咐衙中男女,不许领小官人擅出门外行走。
  自此后,倏然又过了旬余。忽一日午后,瞿琰正在书房中写字,先生暂卧于榻,只见一白猫从窗外跳入来,衔了桌上碧玉镇纸便走,此际并无一人在旁。瞿琰不舍,飞步来追,那猫径往侧厅外花园内去了。瞿琰健步赶来,一直追出花园门外。这衙里门子正捧着茶到书房中来,不见了公子,失惊喝问,合衙慌张无措,一齐埋怨先生。那先生无言答对,呆瞪瞪的站在榻旁。刘仁轨令皂快、民壮、牢子分投四下寻索,直至天暮,并无踪迹。刘仁轨心下明白,决是那和尚拐去了。细看那和尚双眸炯炯、相貌不凡,必是有来历的僧家,谅无妨害之理。但虑瞿家伯父知道,何以分解?
  次早升厅,拘集合府积年能干缉捕公人,四散远近寻觅,五日一比,过限受责;寻得公子回衙者,赏银五十两。叮嘱密密捱访,不可大惊小怪。这些缉捕人员,共有五七十名,赍了钧帖,四分五落的寻找,不拘远近乡村山僻、庵院寺庙、茶坊客寓,那一处不查遍?并不见一些影响。各各怀着鬼胎,捱限受责。刘仁轨初次严比,责罚了几个,心下明识,这事来得跷蹊,也不苦苦地害人,向后渐渐宽限了。
  话分两头。且说瞿瑴浑家张氏因当年推叔子下池里去时,心粗胆怯,气呼呼地奔回去叫人,将及门旁,不觉失足跌了一下,被门坎擦伤了心胸,一时疼痛起来,又不敢声唤,咬牙含忍,睡于牀上。暗地里听人言三语四的,指触嗟怨,又见公公将瞿琰寄养于刘宅,心怀不平。那一日怨气未泄,复想起日前听肚仙打胎之说,反被全伯通作去若干银两,展转懊恨,彻夜短叹长吁,终日昏昏寻睡,卧席半载,忽然长逝。有《妒妇歌》为证:
  轻盈窈窕一娇娃,凤眼蛾眉貌若花。蜮势鬼形心螫蝎,饴言蜜口毒含沙。委曲柔肠细如线,翻云覆雨多更变。但图阿堵入囊中,不顾世情与人面。暗行戕妒僭田园,岂解乘除出目然。机露财空徒结怨,抱惭饮恨入黄泉。
  再说这媚姐从孩儿出门之后,昼夜思想,哽哽咽咽的过了日子,又不敢在员外跟前啼哭,拖延日久,染了怔忡之症。病发时,呼神见鬼,或啼或笑。瞿员外以失心风疾治之,服药后吐出涎痰,随即清爽,起居如旧。间半月一月,其症复发,以前药疗治即痊,不觉缠绵数载。当下正值五月初五端阳佳节,瞿瑴弟兄备下牲礼,为祖母元氏祭奠忌辰,即整办筵席,和嫡亲几口儿在侧厅内庆赏。四面开了窗扇,对着荷池饮酒作乐。但见:
  节届端阳,时当仲夏。遍园内榴花喷火,满林中竹叶攒青。家家角黍包金,户户菖蒲切玉。衫裁艾虎,佳人体态轻盈;钗袅朱符,玉女丰姿绰约。犀杯谩举,争看画鼓竞龙舟;象板停敲,为想《离骚》悲屈士。珠帘高卷,远闻十里荷香;晚棹归来,微露一钩新月。只因佳节难逢,引入醉乡深处。
  众人正酣饮欢笑之间,座中有一佳人忽生悲戚。这就是媚姐。因见了轩前池子里荷花正舒蕊头欲放,触景伤情,蓦想起当年琰儿落水之险,因而悲感,不觉扑簌簌垂下泪来。瞿天民劝道:“端阳佳节,合家谈笑饮酒,为何反生不乐?我省着你了,为因琰儿事发。妇人家好甚见浅,孩子又非是卖与人去,刘郎官居刺史,何等富贵,孩儿受用不浅,比在你我身旁更好十倍,何苦如是?可见你聪明中又欠些通变。”瞿瑴弟兄和聂氏一齐举杯劝酒,媚姐拭泪称谢,勉强吃了数杯,渐觉四体疲倦,坐立不住,不待终席,先起身忙入卧房觅睡。
  当夜旧病复发,胡言乱语了半夜,捱至五更,蓦然跳起来,令丫鬟接员外进房,将手指着门外喊道:“吾儿来也,吾儿来也!”瞿天民笑道:“不要乱谈,且去睡觉,少顷煎药与你吃。”媚姐道:“非是胡讲,吾儿果然来了。”瞿天民暗笑,任他叫唤,且自看人煎药。媚姐举药,一吸而尽,忙忙地梳妆,开箱取一套新衣服穿了,候至黎明,笑嘻嘻摆出前厅客座上来,移一把交椅,居中坐了,口里念诵道:“今日活佛降临,许我孩儿相会,怎不焚香点烛迎候?”只将此数句言语说了又说。合家大小忧惊媚姐死期将到,青天白日鬼话胡缠,都劝员外占卜,或有甚鬼祟,及早禳送,救他性命。瞿天民道:“我觑此光景,必有异闻,非邪祟也。汝等不必张惶。”众人正在喧疑不定之间,忽听得剥啄之声。不知叩门者却是甚人,且看下回分解。
 
第二十回 瞿廷柏母子重逢 刘廉访弟兄莅任
  诗曰:
  耳闻风雨足登云,万里程途顷刻临。
  骨肉久违今日会,须知异术出神僧。
  话说瞿天民为媚姐病中狂语,举家疑惑。忽听击户之声,瞿天民亲自出来看时,只见一老僧,右手携着一个孩童,年可十岁,满面红点,一似胭脂染就。那老僧见了瞿天民,携了孩童即跨入门来,大落落地径入客座,合家骇异,不知何故。毕竟瞿天民年高有识,慌忙向前施礼。正待讲话,媚姐猛然跳下座来,将老僧纳于椅上,倒身下拜。和尚昂然不理。媚姐拜罢,瞿天民下揖逊座,和尚侧身合掌,答以半礼。瞿天民躬身道:“老师挈此童子,从何而来?光贲寒门,必有见论。”和尚笑道,“山僧禅寄蜀都峨嵋山,因访道遍游天下,偶于莱州途中遇此子迷失,便道送回尊宅,乞善抚之,山僧去矣。”瞿天民道:“村朽原有一庶出之儿,已寄养于义侄刘刺史家内,此孩童素未相识,怎敢擅留?”和尚指着那童子道:“你只问他,便见分晓。”瞿天民即唤那孩童,问其生年、名姓。孩童道:“我名字唤做刘琰,今年是九岁了。”瞿天民又问:“你爹娘是何姓氏,作甚生理?”孩童道:“我没甚爹娘,只有哥哥刘刺史,今在莱州府做官。”瞿天民才信是他的儿了,无限欢喜。又问和尚道:“这孩童说出事迹,实系村朽之子。昔年出寄时面庞光洁,今满脸都是斑点,却是何故?”和尚道:“山僧领这小子来时,不期途路上种了花痘,若非山僧疗治,险些儿丧了性命。今幸痊可,尊府之福也。”瞿天民大喜,率了媚姐、子、媳,一同拜谢。又款定办斋相待。和尚也不辞谢,吃罢斋供,飘然而去。瞿天民向天焚香顶礼,领瞿琰进房,媚姐那病体脱然好了。有诗为证:
  子母参商各一天,疾婴霜露势缠绵。
  瞿昙忽送麒麟至,不用针砭恙自痊。
  再说媚姐自与儿子相会,愁眉顿放,心事开舒,昼夜欢笑盘桓,病体释然。但问着瞿琰日前刘衙旧事,并老僧收录送回根原,瞿琰笑而不答。再三询问,闭口无言。日逐出外闲耍时,家内人问及往事,只推不知。瞿天民暗思:“此子谨言,必有来历。”
  倏然又过了半月,当下天色十分炎热,瞿天民领着瞿琰径往花园内槐树下乘凉。父子坐了半晌,瞿天民忽问道:“儿在莱州刘大哥衙里,可有甚花园亭阁么?”瞿琰看四顾无人,才说道:“大哥花园甚是宽敞,内中竹木茂盛,一般有花亭池阁,比爹爹这园林更大几倍哩!”瞿天民道:“可曾从甚师长读书么?”瞿琰道:“我五岁即请先生入学,那先生名唤方有德,原系浙东人氏,通《五经》,善书写,十分爱我,故随大哥转任已经四个年头。”瞿天民道:“汝既读书,可不忘否?”瞿琰道:“我所读的书,乃《论语》、《春秋左传》并秦汉文集,颇还记得。”瞿天民笑道:“孩子们休得谎言。入学不满五载,焉能读得这许多经史?”瞿琰道:“爹爹不信,任凭挑选。”瞿天民只将《论语》、《春秋》疑难处挑了几节,瞿琰诵出,如水之流。瞿天民大悦,暗忖道:“光显门闾者,必此子也。”又问:“大哥待尔何如?”瞿琰道:“十分爱护,大嫂更是怜惜。”
  正说话间,家僮搬出茶果来,摆在太湖石上。瞿天民喝令出去,闭上园门,父子一面吃茶果,又问:“汝甚时迷失于路,那老僧领你回家,尔可一一对我说知。”瞿琰道:“儿记得今年正月迎春那日,这师爷径进大哥府厅上,讲我有甚大厄,要化我去云游免难,被大哥呵叱而去。将有十余日光景,儿在书房中,忽见一白猫衔了碧玉镇纸越窗而走,儿不舍,飞步追出后园门外,忽见这师爷站于门首,举左手将我一招,儿不觉手舞足蹈,随他去了。未及一箭之路,那师爷令我闭了两眼,喝一声‘起’!两脚腾空,耳内只听得呼呼风雨之声,觉得行了半日,心下焦躁,欲待开眼一看,这两目却似缝定的一般,怎能挣扎?云飞电掣的又行了若干路,师爷猛然喝一声‘下’!才觉两足站于山顶,两眼豁然自开,引我进一小庵内安身,早晚令一瞽目老者炊爨伏侍。连日大雪,师爷令我闭目静坐,足迹不许出门。忽一日,天色晴明,师爷引我出庵游玩,举眼一看,重重迭迭,山峦积雪。足有数丈余高,只有草庵前后平地晴干无雪,草木皆青,四面峭壁围绕,却象玉城一般。师爷将一条长竹竿悬空搁于树枝上取出一双小小翁鞋教我穿了,令在竹竿上行走。我惊怖不敢上去,师爷踊身一跃,已在竹竿上了,穿东过西,一连行了数遍,次后搀我上去,吩咐如此如此走去,自然不跌下来。我初时也觉惊惶,被师爷催逼不已,只得依法行去,果然不歪不斜,信步却也走得,一连演习了几个转身,渐渐脚步驯熟,放胆可以跨步。次日径不搀扶,令我自跃上去,几遍上而复下,师爷又传我踊跃之诀,不觉轻轻地跳将上去,仍旧演习一番。又教我上屋飞行,不许瓦砾有声。数日后,石壁雪消,令我循壁而上。我骇道:‘这茅庵低小,可以一跃而上。那石壁笔陡也似,不知高几十丈,怎能彀飞得上去?’师爷笑道:‘飞上去何足为奇,还要汝走上去!’我惊道:‘石壁峻直,既无树木堪援,又无坡磴可站,怎生走得?’师爷道:‘不难,你觑我样子便是。’那师爷两足上兀自穿着一双重十余斤的僧鞋,他不慌不忙举足在那光溜溜的壁上行将上去,霎时间已到壁顶,坐于石上,长啸一声,山谷响应,低头顾盼,以手招我,我畏缩不行。少顷,师爷下壁如飞,携我手近壁拥推而上,我含惧欲啼,师爷举我双足捺于石壁,呼喝令我上去。我无奈,只得匍匐而行,两脚似乎有物黏住,幸不坠下。行有二丈光景,师爷喝道:‘且下来!’我急回头看时,不觉失足滴溜溜滚下壁来,心下暗惊,必然跌死。及至滚下,却亏师爷举袍袖接住,吩咐道:‘向后上壁时,不论高低,但逢足禁即止,更不可回顾下视,待习学日久,自然飞举矣。’自此后,无日不缘壁试行,直待月余,方能行至壁顶,举目四顾,远瞩千里。次后,师爷砍竹为弓箭,引我学射。石壁有穴,供一石鬼,长仅三寸,限以三十步,令我射之。初发箭箭皆空,一日后十有三中,三日后十有七中,七日后箭不空发,发则必中。又移五十步之远,及试数日,又移远二十步,逮后直远至二百步方止,箭发必中眉目心窝,师爷方才鼓掌而悦,笑道:‘箭已神化,穿杨何足称奇。’复与我木剑二口,长有二尺四五,传以盘旋进退之法,又取一小锡杖,权为长矛,习传武艺,敷演渐渐精熟,师爷欢喜道:‘武艺若此,世无敌手矣!’此时天气和暖,却似初夏天气,师爷引我遍山游玩,并不见一人来往。师爷在山涧内洗浴罢,取黄白二石子,令我敲碎,袖中拿一锦帕出来,将石子分为二包,授我珍藏:‘日后可点石为金银,救困扶危,切勿妄用。’就于石上书符两道,一道为金丹,可以治百病;一道为宝篆,可以驱百邪。令我秘受,足以济世安民。当下回入庵中,不期儿寒热交作,昏懵不省人事。师爷以药饵调抵,得以全生,原来是种一身痘子。那晚,师爷叮嘱瞽者看守小庵,乘夜领儿出来道:‘送汝回去。’迤逦山路,带月而行。吩咐儿说:‘已前传汝飞腾、剑法、书符、黄白之术,足堪护国救民,名垂竹帛。但圣经古典不可不读。若徒精艺术而不通圣贤大道,必恃血气之勇入于邪幻,以取殒身灭族之祸,将我训导心机尽归流水。更有一件至紧的话,这节事只可上达天听,不可使他人知觉。汝若轻泄仙机,必遭雷谴。’儿一一拜受。行至天晓,师爷仍旧令儿闭目,复听风雨之声,顷刻间已到家下,得见爹爹,实山师爷恩赐。”
  瞿天民听了,不觉惕然惊悚,痴呆半晌,方问道:“汝为何称那长老为师爷?”瞿琰道:“儿初见时,唤他为长老,师爷吩咐,称呼为师爷。”瞿天民道:“老僧既叮嘱汝勿露天机,你怎么又与我说知其故?”瞿琰道:“师爷隐语,儿岂不解?父者天也,上达天听,是唤我只可禀知爹爹,毋使外人知觉,求爹爹秘而不泄。”瞿天民顿足欢喜,瞿门大幸,得此神童,日后富贵可期。当夜,父子二人就于书房安宿。瞿天民又想:“刘仁轨侄儿三月中赍书问候于我,怎不提起正月琰儿失去之事,甚为可疑。”次日,修书一封,着老苍头往莱州探其动静不题。
  再说刘刺史夫人龙氏年已三旬,只生一女,甫及周岁,看待瞿琰极其爱惜,胜如丈夫同胞手足,那日间看觑周全,更不必说,夜必拥抱而睡。自从春初失去了瞿琰,初暮悲啼不止,拖淹日久,双目渐昏。刘仁轨好生不乐,一虑瞿天民寻觅儿子不见,老年悲戚,致生疾患,又虑夫人害目,医药无效。向与瞿家不绝有书礼往来,并不敢提破。几次瞿家僮仆们要请瞿琰相见,刘刺史诈言读书无暇,足迹不许出门,恐妨正业,屡屡被他遮掩过了。自首春捱至秋令,不见迹影。当下正在后堂纳闷,忽报瞿员外差老苍头到此。刘仁轨吃了一惊,且唤苍头进衙,磕头毕,刘仁轨细问:“瞿员外起居安否?”令办饭侧厢款待。次后拆书看时,书云:
  屡受厚礼,无一丝之答,实为歉然。贤侄政声远播,遐迩颂德,老朽欣甚。琰儿混扰已久,复承夫人抚爱弥至,足感贤侄夫妇情谊。目令媚姐身抱沉痾,急欲与琰儿一见,故着老仆领回,即刻打发起程,切莫羁滞也。愚伯瞿某拜。
  刘仁轨看罢,默然无语。龙氏道:“昔日琰叔失去之日,妾身即劝相公致书达知伯爹处,两下寻访,庶免怨误。彼时相公坚执不允,含糊已及半载,今伯爹要接琰叔回家,泥塑更重,纸糊又轻,怎能觅得个儿子还他?”刘仁轨俯首不答,长叹自悔。龙氏又道:“事已至此,焉能遮饰?”令干办唤苍头进衙,把瞿琰正月中被和尚拐去之事,详细说了一遍,不觉哽哽咽咽的悲哭起来。苍头见此景象,不敢隐蔽,忙劝道:“夫人不必怆戚,小官人也在家里。”刘仁轨失惊:“焉有此事?你这老头子调谎哄谁?”苍头道:“老爷、夫人眼前,小人怎敢谎言,小官人委实在家了。”夫人忙拭泪道:“果实有此事么?汝可快快讲来,必有重赏!”苍头将端阳赏节,媚姐病发狂言,及老僧送小主回家,并员外心疑,致书询探情节,从头至尾,直言告禀。刘仁轨和夫人踊跃大悦,顶礼天地,取银钱赏了苍头。
  正欲写书打发起程,忽承局飞报:“大司空李绩一本,单荐老爷廉能,欲推升建州廉访使。朝廷准奏,敕爷走马到任。”夫人起身作贺,刘仁轨道:“读书人为朝廷出力,蒙天恩迁升禄位,此乃分内之事,何必称贺?可贺者,吾爱弟久迷失而今日复相会耳。”龙氏道:“相公新任地方远近若何?”刘仁轨道:“自本州岛至建州,计水陆程途足有二千余里,更喜从便道瞿家伯父村口经过,我同夫人至彼登堂拜谒,以伸间阔之私,又可与琰弟一面也。”龙氏道:“何不就请瞿员外同至任所快乐,足见为子侄的意思?”刘仁轨大悦,即留苍头在衙里帮助结束行装,不数日打点起程,一路闲话不题。
  且说建州有司已差承局书吏等沿途迎接,直至辰溪毗离村口,刘仁轨先令老苍头回家报知,次后夫妇乘舆,数百人前呼后拥而来。此时瞿瑴兄弟三人已出村口迎候,刘仁轨唤虞候牵过三匹骏马,请瞿瑴等骑了,径临瞿宅,登党行礼,各叙寒温已毕,刘仁轨呈上礼物,瞿天民尽皆收下,大排筵席款侍。已下新旧衙门、一概人役,俱待酒饭。聂氏、媚姐陪着龙氏,后厅赴宴。瞿天民一班人自在客厅饮酒,酒酣后谈及日前彩儿失去之忧,重逢之乐,各各抚掌欢笑。刘仁轨夫妇一连盘桓数日,辞别启行。龙氏对瞿天民道:“媳妇为琰叔失去,忧悒过度,几损双目。适闻老僧送回,贱目渐觉开爽。今欲接琰叔同临任所,更恳屈伯爹偕往一乐,少伸子侄之私,望伯爹金诺,万勿推阻。”
  瞿天民欣然慨允。即日起马趱行,月余才抵建州地面,各州官员迎接入城。凡一应衙门公务,依式施行。将所准词状,尽皆发下州县有司审问,本衙门只清理刑狱,考察官吏而已,况刘廉访为人平易,凡事惟务宽简。闲暇之际,日以诗酒怡情。又延请本州岛儒士康朗斋教瞿琰读书。这瞿琰暗地令人砍竹数竿造成小弩短箭,藏于袖中,不时到花园里暗射鸟雀作耍。自从刘廉访莅任已来,倏忽时逢冬令,天气严寒,狱中官吏连动申文。不知所呈何事,且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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