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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号: CJ0082   部:標點本   分类:古典小說   积分:0
古籍名: 禪真後史
作 者: [明]清溪道人
版 本: 簡體字標點本
在线阅读>>> 是   [文]        
内容简介
第五回 裘教唆硬证报仇 陆夫人酬恩反目
  诗曰:
  半七灵丹子母全,岂知秘术出真传。
  酬恩盼天书降,会看潜龙离九渊。
  话说公差毕大临出门作别,又絮了一回闲谈,看看讲到着己的话来,当下笑道:“尊处所许的心事,冷火放流星,速速速!足见大雅。”一齐大笑,相别去了。数日后,刘浣亲送三百贯钱与了公人。皮廿九又几次禀官催番,二公人怎敢耽搁,分投拘集原被告干证等,齐入县堂听审。裴大尹唤皮廿九上前,细鞫前情。皮廿九将瞿天民同妹夫兔儿往河南讨帐致死他乡,又因妹子皮氏理论踢腹身死情由,细说一遍。大尹又唤瞿天民鞫问,瞿天民也将前因后迹一一说了;又唤干证裘五福、耿直审问。
  裘五福道:“瞿天民与耿兔儿取帐一事,小人并不知情。但瞿天民于某日到耿家报知路途被盗,兔儿身死,彼时皮氏闻报情极,奔出堂外,问瞿天民丈夫致死根由,因瞿天民言语支离,两下争竞起来。瞿天民激怒,一脚踢伤皮氏小腹,以致堕胎身死。小人是耿家贴邻,的系目击,并无虚妄,只求老爷天判!”瞿天民道:“皮氏因报丈夫身死,跌撞恸哭,夜间小产,血崩而死。他与小人内外相隔,何由争闹?这裘五福是皮廿九买出来的硬证,虚捏情词,诬害贫儒。爷台不信,但问耿直,小人到他家报信时,曾见这裘五福么?”大尹点头道:“也是。”就叫过耿直,问其备细。耿直道:“向日瞿先生来报兔哥被盗杀死,彼时嫂子颠狂痛哭,抵死追究不已,以致两下角口一场,委实有的。直至夜深,嫂子小产身亡,并不见裘五福在小人家里。”大尹冷笑道:“这狗才果是个硬证了!”裘五福争道:“那一日瞿天民与皮氏争闹时,小的几次劝解,双手推瞿天民出去,他回转身把皮氏一脚踢倒,血晕在地,又是小人搀扶进去,耿家男女都是瞧见的。况瞿天民与小人水米无交,何故将人命枉去害他?老爷问及小人,小人怎敢不说?再不信时,恳爷台亲去检验皮氏尸骸,若果小腹无伤,小人情愿反坐。”大尹寻思了半晌,喝皂甲将耿直拖翻,左足放上夹棍。这耿直年方弱冠,又自生得瘦小,足上被夹棍收拢,苦痛难禁,恰似杀猪的一般喊叫起来。瞿天民心下大是不忍,忙跪向前厉声道:“踢死人命是实,小人情愿招认,不必妄害他人受苦。”大尹令将耿直松了刑具,对瞿天民道:“汝既读书,岂不知男女不敌,怎么踢死皮氏?从实招来。”瞿天民道:“小人从河南被盗,空手回家,心下万分烦恼,怎当那皮氏秽言骂及母亲,小人思寡母孀居二十余年,何忍遭小人之诟?因而一时怒发,将那妇人踢了一脚。彼既身毙,偿命何辞!为母伤身,死而无咎!”大尹道:“本该重刑惩责,然为母杀人,慷慨认罪,亦有丈夫气概,今且姑耍”责令画招毕,上了手杻,发下大狱监禁,待检尸伤的实,定罪施行。皮廿九、裘五福、耿直摘放宁家,俟后发落。这一行人出了县门,一路上耿直啼哭,埋怨裘五福恶毒害我受苦。裘五福笑道:“好兄弟,你年纪小,不知当官对理的利害。若不是我口舌利便班驳你时,险些儿夹棍移在区区脚上了。兄弟不要发恼,请你吃一壶消释罢!”三个人且到店中吃酒,不在话下。
  且说刘浣当日在县前探望,已知瞿天民下狱,乘晚奔出城外,报知元氏。婆媳的啼哭苦楚,自不必说。次早,刘浣又赍银两亲自往狱中上下使用,故瞿天民不受凌辱,早晚饭食茶水又得到刘浣令人赍送。世上这样的朋友也是罕见的,有诗为证:
  但知锦上添花,谁肯雪中送炭。
  果能患难相扶,方是铮铮铁汉。
  话说裴大尹于次日委县尉带领忤作人等出郭外检看皮氏尸首,瞿家又无钱财使用,忤作等照伤填报县尉,复了堂上,裴大尹依律拟绞。皮廿九见官事已结,央免裘五福去见濮员外,取那前项银子。员外和女儿商议,濮氏道:“据我主意,这一股银子不要与这厮,看他怎生奈何我?如今县官审结,瞿先生已自成狱,还怕那禽兽告我不成?”濮员外道:“这事怎么行得,那泼皮游手好闲,惯于无赖使诈。若措银不与,彼必空中生有,寻衅图害,你孤儿寡妇家,怎与那破落户挣得洁净?只索赏他罢了。”濮氏不敢违拗,依数称兑银两。濮员外令裘五福交契付银,两下明白。皮廿九得了七分,裘五福得了三分,欢天喜地,备办三牲酒果,酬神化纸毕,遍请日前帮打的那一班儿弟兄散福不题。
  且说耿寡妇初时见皮廿九单告着瞿天民,心下老大不忍。暗想:“我感他一念志诚,赖完节操,实指望托彼索取账目回时,厚赠以报其德。谁想他恁地命薄,途逢盗劫,复遭淫妇之死,累及大讼,这是我的罪孽。”每每欲暗中资助救他,奈因皮廿九预先说破,又虑人命干连,掣肘难行,郁郁不乐。此时见讼事已结,谅来无碍,令家僮不时馈送柴米菜食列瞿家来,又常拨人赍盘缠进狱中探望,瞿生不胜感激。自天民入监之后,捻指间又早秋去冬回,正值早春时序,有宋贤王介甫古词为证:
  平岸小桥千嶂抱,柔蓝一水萦花草。茅屋数间窗窈窕。尘不到,时时自有春风扫。午枕觉来闻语鸟,欹眠似听朝鸡早。忽忆故人今总老。贪梦好,茫茫忘了邯郸道。
  话说裴大尹有夫人陆氏,身耽六甲,此际已及临盆。当日午后,大尹正在厅上与同僚赏春公宴,忽衙里报说夫人一时腹痛难禁,发晕不止。老裴惊骇,别了同僚,急入衙来。只见夫人面青气喘,手足发颤,昏迷不醒,势甚危迫。大尹慌张,忙差人唤官医看视,一面叫稳婆守生。医官诊了脉息,禀道:“夫人六脉皆沉,此是胎气上激,所以发晕。胎下即生,不然难保。医生只有一剂顺气催生散,庶几可疗,不敢擅用,乞老爷钧旨。”大尹道:“既有对症之药,怎么不用?”急教煎汤调药,又令稳婆入房内试汤。稳婆看了,禀道:“奶奶胎气不好,竟无门路可以下手,多分是逆而冲上,怎么得他下来?”大尹忙灌汤药,夫人发晕不受,合衙人慌做一团。自午至晚,连接十余个医人看视,议论不一,不敢下药。眼见得奄奄垂绝,裴大尹乘晚差人往铺户取办棺木缎匹伺候。这消息传入狱中来,说夫人如此如彼,病危将死。瞿天民听了,满心欢喜,对牢子道:“夫人病体虽危,我有妙剂,手到成功。”牢子道:“衙里用了若干医士,奈何药不下咽,故不能治。你虽有妙药,也无用处。况奶奶病势十分危笃,命在须臾,兄莫要惹祸,拖累我受竹片。”瞿天民道:“我这药比仙丹还胜十倍,医过了千百人,无有不验。只消半匕入口,管取母子团圆。禁子哥相烦一禀,倘夫人无恙时,也同吃一杯喜酒。”牢子大着胆奔出狱门,忙到衙前击梆禀知。裴大尹听了,急令牢子请入衙里来。
  瞿天民跪下叩头,大尹扶起道:“仓忙之际,不须行礼。”瞿天民道:“待犯人细诊夫人脉息,方好随症用药。”大尹带进卧榻前,瞿天民将夫人六脉诊了,禀道:“夫人贵症虽危,犯人之药可疗,爷台宽心,不须忧虑。”裴县尹大喜。瞿天民袖中取出一包细黄末药,称了分两,又用陈年好酒烫热,将末药调匀,用盏子缓缓灌下。初下咽时,微微作呃,及至药尽,频频作嗳,一股热气直冲将下去,夫人才得苏醒,开眼见了瞿天民,对丈夫道:“腹中坠下紧急,多应分娩,这人且教回避。”大尹发付瞿天民回狱。少顷,夫人产下一个孩子,合衙欢喜。次日,同僚官吏并缙绅大户都来庆贺。有诗为证:
  拘病奄奄势渐危,岂知狴犴隐仙机。
  青囊秘术人能解,半匕柑瓤可作医。
  却说瞿天民用药救醒了夫人,入狱中对众人说了,众囚犯、禁子都称庆道:“老爷必有重赏。”次早,又闻知产下的是个公子,合狱欢喜无限,眼巴巴望着赏赐,一连十余日不见动静,瞿天民怀疑不乐。原来夫人陆氏年过三旬,未经孕育。
  有次室花氏已生二子,当下见夫人产下一个男儿,心生嫉妒,暗中悒怏不平,深恨这罪犯用药救了他母子二人性命。裴大尹几次要唤瞿天民进衙酬谢,被花氏阻拗住了,故此径不提起。
  忽一日,夫人晚酒之间,见乳婆抱着孩子,站在桌旁,夫人将指甲挑酒,滴在孩子口中,径能舔嘴咂舌咽将下去。夫人欣然欢笑,猛省起日前昏愦之际,亏那人灵药救了性命,生下此子,万分侥幸,问丈夫道:“向日用药医士是何处人氏,有此妙剂,相公曾谢他否?”大尹笑道:“那里是甚么医生,乃大狱里一名死犯,偶尔凑巧,何功之有?”夫人道:“彼时妾身临危,若非这人灵药,我母子二人已登鬼,汝言无功,何矫僻无情之甚!”大尹笑道:“自古说药医不死病,佛度有缘人。这一服药,终不成是九转灵丹,恁地灵效,还是卿命不当死,所以偶中耳!况这厮是本县的罪犯,夫人如要谢他,不过赏其酒食,宽其比较便了。”夫人怒道:“我母子二人,只值得一餐酒食么?我晓得了,你只重着心上人那两位贤公子,巴不得我那日坐草身亡,汝等好一窝一处的享福,省得我碍眼,故用药有功之人,反迟延不行酬谢,好薄情的畜类,奸险的冤魂,我好气也!”不觉敲桌打凳,哭将起来。裴大尹没做理会处,忙忙劝道:“我的奶奶,不必发恼,适才言语乃戏谑耳,我毕竟还要重重赏他。”夫人不理,只是啼哭,一时间心腹作痛,蓦然晕倒。大尹懊悔不迭,急向前扶抱,彻夜未曾合眼。
  至晓,病愈沉重。大尹又差人遍请医士诊视,医人道:“夫人因怒气所触,致使恶露阻涩,不能通彻,因而作痛。若用顺气行血的药饵,庶几宁贴。”大尹速催煎药,亲手奉与夫人,夫人将药碗一掷,泼了做官的两袖,呻吟道:“还用甚药,不如死休,你二人好自在快活,不必恁的虚撮脚、假心忙,这药断然是不吃的!”大尹甜言劝解,夫人闭口不睬,拖缠三日,汤水不进,一丝两气,看看待死。大尹埋怨花氏道:“都是你这花嘴贱婢,误我大事。早知赏了那厮,也免见今日之祸。”花氏笑道:“男子汉自无主意,反怨着我妇人!阎王处先注死、后注生,死生有命,恨我无益。我想那死囚既能医得难产,则产后诸病亦能治疗,何不唤他入进诊看脉息,老爷再委曲劝谕服药,或者救得也未可知。如不能救,只系大数已定,何须嗟怨。我也是受不得凌逼的,再若落寞我时,须索寻一自尽,落得耳根清静。”大尹听了,不敢多言,踌躇一会,差门子拿顶旧巾,道袍鞋袜,往狱中取监犯瞿天民讲话。不移时,瞿天民进私衙,礼罢,大尹令丫鬟与夫人说知。夫人昏晕中听得说是狱犯瞿生问安,心下明白,忙吩咐请进来。瞿天民到卧榻前跪下,夫人开眼见了,急唤丫鬟扶起,移过椅子来坐地,夫人双手按着疼痛,呻吟道:“日前赖先生妙剂,母子得以全生。奈我那做官的不知恩德,一瞇地胡涂吝啬,故我殴气染疾,多分不起。我死之后,做官的放先生出狱,只索罢休;不然,九泉之下,决不放他!”瞿天民道:“奶奶宽心,不要为罪犯淘气。奶奶贵恙是瘀血刺痛,不死之症,犯人有药可疗,何须过虑。”夫人道:“我已誓不服药,何必先生费心!”瞿天民劝道:“奶奶千金之躯,岂可自弃?况公子初生,正要奶奶抚育成人,以待皇诰荣封,受享天禄。奶奶设有不测,则公子何依?纵有人伏侍看管,焉能如奶奶贴心着意?罪犯苦口相劝,乞奶奶及早服药病痊,抚养公子则个!”夫人听了,潸然泪下,带泪道:“谢先生良言,敢不敬听!愿赐灵剂,以救残喘。”大尹在旁听了,心下才撇下一块。瞿天民令取砂仁煎汤,袖中拿出一包黑细末药调和了,大尹递与夫人吃罢,顷刻间腹中作响,漉漉之声不已,渐觉疼痛稍定。瞿天民辞退,夫人留住侧厅待饭,令二公子相陪。大尹细问前后所用药饵是何对象,如此灵异,瞿天民道:“前次夫人临产的药,乃柑子之瓤,今日用的是干荔之核耳。”大尹道:“这二物乃平常果实之类,非药品也,何以有验?”瞿天民道:“此二品虽非异物,实产门之要药。这柑子别名木奴,中国虽有,不如西域者佳。其木婆娑,其叶纤长,其花香韵,其实圆正,肤理如泽蜡,皮薄而味珍,脉不黏瓣,实不留滓,名为乳柑,性寒顺气,最能治产前诸症,疗胎气上冲者更验。此荔枝闽中者为第一,蜀州次之,岭南为下,总不若出于西戎之为奇异。本如帷盖,叶如东青,花如桔而春荣,实如丹而夏熟,朵如蒲桃,核如鸡舌,壳如红缯,膜如紫绢;瓤肉洁白,如冰雪浆液,甘美如醴酪,气味纯阳,多食能令人醉;实能止渴,善生心血,通神益智,健气补脾;核入厥阴,行散滞气,故能治产后诸疾,气壅血滞、刺痛烦闷者用之最效。此二品乃海外丹方,其妙无比。夫人贵症相合,服之无有不痊。”大尹令公子誊写书上。
  正谈论间,丫鬟报说:“夫人痛定腹饥,欲进饮食,问瞿先生可用否?”瞿天民道:“气行血散,自然思食,用些无害。”大尹欣喜道:“贱荆之命,赖君得以再生,岂忍君久困囹圄而不拯救?但日前拟罪审单,已行申详各处上司,今仓卒间难以更换,只候省院复刑官长到临,君令寡母赍冤状拦街叫屈,天幸批得词状到本县时,君罪可脱矣。”瞿天民跪下道:“感老爷再造之恩,使犯人重见天日,倘得寸进,敢忘衔结?”大尹扶起道:“以德报德,出于自然,彼此不必称谢。”当下瞿天民拜辞回狱。不觉又过月余,忽报朝廷钦差天使到来。不知有何圣谕,且看下回分解。
 
第六回 商天理肆恶辱明医 秋杰士奋威诛剧贼
  诗曰:
  妄图蝇利涉边庭,谁料穷途祸逐身。
  失马塞翁何足据,反携重橐乐余生。
  话说唐高祖武德九年八月癸亥日,诏传位于太子,太宗即位于东宫显德殿,大赦天下,除十恶大逆之外,应有罪犯,尽行赦免。那天使早晚将到辰州,裴大尹闻此消息,唤心腹书吏商议说:“这瞿天民二次救疗夫人险疾,前已吩咐候复刑上司来时,令彼母亲告状,救他出狱。不期候久,刑曹并无差委。今幸皇上圣恩,大赦天下,也是一个好机会。奈何人命在于不赦之列,怎么区处?”书吏道:“老爷笔下超生,有甚难处,将瞿天民招详换了字眼,踢伤致死的‘踢’字改为‘误’字,则情轻罪减,可入大赦之列。”大尹道:“瞿生招由,各上司皆已申详定了,怎好改的字眼?”书吏道:“老爷另作文书,申行上司,只说瞿某人命事细访复鞫,的系误伤,罪减三等,脊杖八十,发配附近州县。老爷天断,谁敢有违?”大尹大喜,星夜改换文书,遍申省院。
  不数日,闻赍诏天使已到,裴大尹将瞿天民填入赦册,呈详本府,府官转解京都,所有应赦罪犯,尽行出狱。当下瞿天民遇赦,拜谢县官回家,母子夫妻相见,抱头痛哭。备言历过苦楚,并县官夫妇特赦之德,婆媳顶礼不尽。次日,亲朋邻族探望贺喜者接踵而至。瞿天民先谢了附近亲友,次后进城拜谢刘浣、濮太公、耿宪并日前公差之恩。各处盘桓,不觉天暮,复转刘浣家里借宿。闲话间谈及往事,瞿天民问皮廿九、裘五福近日何如?刘浣道:“自兄成狱之后,皮、裘二人得耿寡妇若干银两。谁想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,皮廿九这厮不消数日,赌得罄尽,偶因醉后跌折右足,至今卧牀不起。裘五福娶一浑家,因色欲过度,染成怯症,未知生死若何。今喜仁兄脱离狴犴,善恶之报显然,谁云天理不近?”二人欢悦,谈至三鼓,同榻抵足而睡。次早,相别出城。
  正行到城门口,忽见一人迎住,声喏道:“瞿相公何处去来?教小人寻得好苦。”瞿天民仔细看时,却认得这人是杨太尉府中干办,答礼道:“老哥何事相寻?”那干办道:“太尉爷第四位夫人耽孕十三月,今早临盆,奈何难产,太尉爷着小人求相公医治,遍处寻觅不见,今得路遇,造化,造化!”瞿天民暗想,二异人赐我十数片柑瓤,因医裴爷夫人去了一半,今尚存一半在此,也是前缘相凑。便应道:“学生有妙药,服之易产。但贵府远,我若亲去诊视,惟恐耽迟误来,今付药与兄,速去!”干办接药,叫了一声:“谢相公!”飞也似去了。瞿天民自回家里。
  至晚临睡时,忽听叩门声急。开门问时,却是近邻一老媪,为与儿子争闹,得了心疼病症,十分沉重,这儿子慌了,乘夜奔来求药,瞿天民也将余下的荔枝核把与他去。次早,邻媪的儿子亲来拜谢,说母亲好了,送白米五斗、纻线一斤,以为药费。至午后,杨太尉差干办赍白银十两、黄帝《素问》一部、谢帖一纸,到瞿家酬谢,备说四夫人服了相公妙药,立刻产下一男、一女,老爷大喜,奉薄礼为谢。瞿天民收下礼物,留干办酒饭,交与谢帖去了。瞿天民暗思:医道这等妙的,要俺读书何用?异人所授之物,今已用完,如遇人来求药,将何按应?不如弃儒就医,亦成名士。当下昼夜究习医理,参详解悟,洞识阴阳造化之妙,凡是疑难病症,药到即痊,求医者络绎不绝,因而大获利益,家道巨富,又连生二子,无不称贺。有诗为证:
  业擅岐黄妙入神,杏林功满获声名。
  柜金囊帛何须羡,更喜趋庭有二英。
  话说城内虹玉桥有一富户,姓商名星,因他做人奸险,为富不仁,故人起他一个混名唤做天理。年过五旬,生得一子,且是百般伶俐。年登九岁,身染痘症,延请瞿天民治疗。瞿天民看了,回复道:“这痘色晦滞无光,兼且鼎连脚细、血虚火盛之症,多分有变而难治。”商天理叩头求恳,瞿天民只得下一剂散毒解热发表的药,吃下去渐渐痘色红润。商天理日日登门,求请瞿天民看视。延至七日,痘发成粒,薄有五分浆意,但是口渴发喘,啼哭不睡。瞿天民道:“天色炎暑,这楼子上甚是闷人,不如将令郎移至楼下轩子中,清凉静雅,便于调摄。”
  商天理信服,即将儿子移下楼来,晚上和妻妾同在轩子内吃酒,三人厮觑着儿子。不期二犬于桌下争食,咬将起来,摇动那桌子把碗盏都倾翻地上。这孩子吃了一惊,顷刻间痘疮倒靥浆水干涸,痰壅发喘,捱至五更,呜呼哀哉。商天理捶胸跌脚,大哭一场,连晓带了僮从赶到瞿天民家里吵闹。瞿天民看不是势头,闪入后边躲了。商天理一面喊骂道:“好好一个孩子,被你医坏了,又教我移将下楼,被犬惊吓,痘变身死,令我绝了后代。打!教你这闯牢洞不死的贼犯筋断骨折,出我怨气!”将店面牌扇桌椅家伙尽行打碎,众邻舍再三劝解,才得住手,一路骂回去了。瞿天民出来,谢了众邻,将那打碎牌扇药橱药箱诸样家伙尽行烧毁,对天立誓:“永不行医!”
  过了月余,恰值早秋天气,瞿天民收买五七百绸缎,往恒州货卖。当下辞别母、妻,带了仆人瞿助,出西门,从沅水河下船,径到黎阳镇,发货上岸,觅一店家,雇几辆车子装载。店家相陪饮酒,只见一汉子也在店中倩雇小舟,见了瞿天民,疑问道:“尊驾从何处来?似有半面之识。”瞿天民凝眸熟视,答道:“与君恰是面善,不知甚处会来?”那汉子想了一会,又问:“足下莫非姓瞿么?”瞿天民道:“然也。”那汉子笑道:“我省着了,昔日曾于敝邻卢宅相会,因兑银两,盛使与敝邻有言,小子在彼息争,君忆之否?”瞿天民道:“原来是卢长者高邻,向承雅爱,相别数年,足下姓字实已忘怀,乞求见教!”那大汉不是别人,就系昔年打劫耿家财物、杀死兔儿的豪士秋侨。当日得了那一行财物,旧性复萌,每年春尽出去做这家道路,一交秋初即回家安坐,数年之间得了若干财宝。当年三月起程,一路寻趁,不能着手。五月尽,在杭家镇客馆中遇着两个僧人,是五台山化缘和尚,因往汴京化塑铜佛三尊、罗汉五百尊,骗的银两不下千金。这秋侨看上了,随路尾去。行至僻静路口,秋侨赶上,一箭射去,射伤了后边和尚一片顶皮。只指望惊吓他撇下行囊,不期前面那和尚暗里回射一箭,射中秋侨右臂,翻身落马,幸得那和尚不转来杀害,径自去了。秋侨晕倒草地上,半晌方得苏醒。挣扎起来,拔出箭镞,便袋里取出刀创药敷上,扎缚定了,上马回转店中,将息月余,渐次金创收口。
  出门数日,毫无所得,反赔出己资盘费。正是乘兴而出,败兴而返。当下见了瞿天民,备言姓名,两下欢喜相邀,同席饮酒。秋侨又问:“向闻相公被劫,兔儿身死,敝邻卢君不时催并县官追缉大盗。已经数年,并无下落,不知相公去后,一路事体若何?”瞿天民把那遇二仙逐龙、授药,及回家因皮氏人命定罪系狱,遇赦行医,为商星打闹以致为客一事,细细说了。秋侨道:“大难不死,必有后禄。相公正当发迹!”瞿天民逊谢。忽见瞿助来说,店主讲车辆未齐,须待明早起行。秋侨道:“正妙,今幸会同宿一宵,明早奉别。”
  当晚谈至更深,各自歇息。秋侨睡着想起昔日打劫耿家银两,一来见财起意,二则因兔儿这厮刁钻无状,故行杀害,反累这至诚人坐狱数年,几丧其命,幸喜遇赦宁家,置货恒州生殖:“他怎知道北路好汉最多,前途难免艰阻,不如伴彼同去,改邪从正,少赎前过。”以心问心,筹划定了。
  次早起来,梳洗毕,问店主取了雇船的定钱,对瞿天民道:“小子有一舍亲,在恒州为客,久不回家,愚意欲往彼探望,因只身路远,踌躇不决。今喜得相公往北生理,敢相附同行,提携则个!”瞿天民道:“小弟久闻恒州缎匹生理甚获利息,故锐意一行。只为路径生疏,心怀犹豫,若待大驾同往,小弟之福也!”秋侨大喜。二人算还店帐,随即动身。一路起止,尽凭秋侨张主,要行即行,要止即止。行了数百里路程,早到平山地面。因天色微雨,渐渐昏黑,不能入城,就于郭外客店中投宿。
  二人下车,店中后生将车子推入店侧空房内安顿。少顷,店主出来相见,问及发缎匹至恒州货卖,十分钦敬,迎入客厅坐地,点上一支大烛,搬出酒肴果品,叙坐而饮。数杯之后,取出大觥,殷懃劝酒。瞿天民吃得酪酊大醉,秋侨推辞量窄饮少,被店主再三相劝,也吃了十数杯酒,不觉面红耳赤,倚桌而睡。里边搬出饭来,二人摇头不用。店主令两个后生搀扶二人上客楼宿歇,瞿助也一步一跌的扒上楼来。那两个后生禀道:“奉家主之命,候二位爷睡了才去。”瞿天民竟不知东西南北,也不脱衣服巾帻,放倒头径自睡了。瞿助一骨碌睡倒侧首铺里。秋侨低头作呕,含糊道:“去了罢!”那后生道:“爷酒后请自安睡了,男女们方好下去。”秋侨也和衣滚倒牀上。那两个后生提着灯将门反拽上,下楼去了。
  原来秋侨是个千壶不醉、万盏不辞的好量,只因当日一进店里,见店主生得青年雄壮,面有杀气;次后见说贩缎子客商,一时喜盈于色;又见杯盘罗列,酒味香醲,轮流苦劝不辏他是个老江湖,看了这样景象,怎不生疑?故佯推沉醉,坐立不住;及上楼时,忽闻一阵血腥之气,随风扑鼻;又见那两个后生定要候睡,执灯才去,心下十分疑惑。当下悄悄起来,坐于牀上侧听:瞿天民主仆二人鼾声如雷。秋侨暗想:“这瞿生是个初出江湖的嫩汉,不知利害,恁地好睡!”又觑楼下并无灯火,四围没一些亮光。秋侨腰下刀鞘里抽出背厚刃雹二寸阔、尺八长、明晃晃的一柄刀来,这刀因杀的人多,黑夜有光。秋侨拿在手中,跨下牀来,将刀不住摇晃,随处闪烁生光,在楼上遍处照看,四围门扇壁上都是端正的,并无一毫罅隙。又掇条杌子,站上去看,牀顶灰尘满积,亦无门路。次后摸到东壁角看时,只见一只缸,口在下底向上,倒放在那里,上面堆着几领旧草荐。秋侨轻轻提过,却是一只无底缸,将手摸看,四围光溜溜的,望着下面黑洞洞不见分晓。秋侨想道:“是了,此必是贼人出入之处。”移过杌子,坐于缸边俟候。
  等至二鼓,忽听得楼下脚步响,秋侨执刀在手,只见一人从缸底伸起头来,被秋侨揪住头发,一刀砍去,正砍中脖项,那身子扑地一声往下倒了,提起那颗头来放在缸边。候至三鼓将绝,又听得楼下有人行动,忙掣刀在手,倏忽间缸底又扒入二个人来,也被秋侨劈角儿揪住,一刀砍中颊腮。那人叫声“阿呀”,负疼发晕,两脚坠空,往下乱跳。当不得老秋力大,轻轻的提住,将刀晃亮,照脖子淅刺地砍了一刀,一股鲜血直冲上来,不觉身首异处。只听得当地一声响,那尸首连刀坠将下去,秋侨依旧将头放在缸边。坐得片时,忽见楼下隐隐有亮光射出来,一个人口里念诵道:“这几个送来鸟男女,不消俺老爷指头一刺。恁地两个好汉来了多时,还不了当。”一面说,一面走出来,猛见胡梯边两个尸首横倒在地上,吃了一惊,回身便走。秋侨见了,从缸口踊身跳下,随后赶去。那汉慌了,口里喊叫:“有贼!”弃灯地上,奔入中门,秋侨也跨入中门。那汉壁边抢了一条柴棒,劈头打来。秋侨眼快,忙用刀隔开,赶进一步,一刀砍中肩膊,那汉扑地便倒,头颅上又复一刀,眼见得不活了。秋侨正要转身,门侧首抢出两个后生来,大喊:“捉贼!”皆被老秋砍了,复身奔入内房来,将一家男女尽皆杀了,只有一个披发丫鬓跪下乞命。秋侨听是南方声音,停刀问道:“汝是他家何人?快快讲来!”那丫鬟哭道:“奴是扬州人,姓薛小名寿姑,旧岁爹娘将我卖与保定富商为妾。那商人回北,带奴到这里投宿,夜间商人被他家谋死,饶奴不杀,说留下与他家第三个官人为妻,今年冬底完亲。这是真情。乞爷饶命则个!”秋侨道:“既是南人,我不杀你,不必慌张,且站起讲话。这家子男女共有几人?怎地伤人性命?可与我说知。”女子道:“他家姓仰,嫡亲弟兄三个。长兄叫做仰大,第二个叫仰二,结末的叫做仰三,在此招接客商,觑见财货厚重的,即便下手。那缸子是他们出入之路,倘店内无客时,夜后就出外生理。日间见爷爷有几车缎匹,便动了心,故夜间大兄弟二人先来谋害。这仰三等了两个更次,不见动弹,故奔出来瞧看。他家有二嫂子、三个孩子并两个后生,别无人伴。”秋侨又问:“他家得的财物,藏于何处?”女子举手指着西南角小阁里道:“兀的不是放金宝的去处也!”秋侨向前一步,侧首瞧时,恰是一间小小柴房。不知这女子说话虚实若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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