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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号: CJ0073   部:標點本   分类:古典小說   积分:0
古籍名: 比目魚
作 者: [清]李漁 撰
版 本: 簡體字標點本
在线阅读>>> 是   [文]        
内容简介
戏剧小说。全书共十六回。清李渔撰。该书分为两部分,前七回为《戏中戏》,后九回为《比目鱼》。演绎谭楚玉和刘藐姑的爱情故事。
 
(全文)
第一回 谭楚玉远游吴越 刘藐姑屈志梨园
  诗曰:
  无事年来操不律,古今到处搜奇迹。
  戏在戏中寻不出,教人枉费探求力。
  这四句诗,只为人生在世,最大者莫过于人伦,最重者莫过于夫妇。男婚女配,是人间一件大事。佳人才子偏于其中,做出多少奇文,许多异事。且说本传中一人,家住襄阳,姓谭,名士珩,字楚玉。万有在脑,一贫彻骨。虽叨世胄,耻说华宗,尽有高亲,羞为仰俯。襁褓识过人,曾噪神童之誉,髫龄游泮水,便腾国瑞之名。夙慧未忘,读异书如逢故物;天才独擅操弱管,似运神机。不幸早丧二亲,终鲜兄弟。只因世态炎凉,那些故乡的亲友,见他一贫如洗,未免罢肉眼相看,不能知重,故此离了故土,遨游四方。学太史公读书之法,借名山大川,做良师益友,使笔底无局促之形,胸中有活泼之气。一向担簦负笈,往来吴越之间,替坊间选些诗艺,又带便卖些诗文。那些润笔之资,也可餬口。只是年已弱冠,还不曾聘家室,未免伶仃孤寂,尽有那不解的事。只说他手内空乏,不能婚娶,那里知道才人的妻子,不是有了钱钞,就容易娶得来的。正合着古语两句:若非两间之尤物,怎配一代之奇人。这段姻缘好难遇。
  谭生一日想道:“我今来到三衢地方,闻得这边女旦极多,演的都是戏台。今早有几个朋友,约我一同去看。我有些笔债未完,叫他先去。如今文字完了,不免去走一遭。”及至谭生走到中途,那些看戏的人都回来了。谭生道:“也罢,我且立在路旁,待他们过去,我自有道理。”话犹未了,只见那些人,也有老的,也有少的;也有秃的,也有瞎的;也有俗人,也有和尚。正行之间,有一妇人高声叫云:“谁人拾了我的鞋去了?若拿出来便罢,若不拿出来,我就叫他背了我家去。”叫罢,众人都不理。惟有一个四五十岁的一个和尚,微微的冷笑。旁人说:“一定是你这个秃驴拾去了。”和尚不肯拿出,众人上去一搜,果然藏在和尚袖里。众人说:“给我一齐动手!”和尚说:“不要如此,我所以藏这支鞋的缘故,我实有用他处。”众人说:“你用他做甚?”和尚说:“别无用处,待我面壁九年之后,将来挂在杖上,做一个双履西归。”众人大笑之间,和尚一溜而去。
  又见女旦前行,背后那些没皮的人,挨肩擦背,眼邪脚歪,就像推车的一般。谭生云:“这些男子妇人,好没要紧。那戏有甚么好处,就这等的挨挨挤挤,弄出这许多的丑态来!”正说之间,见那约他的两个朋友,也在其中。遂上前问说:“这戏有甚么好处呢?”二人答云:“这戏名为舞霓班,一班之中个个都好。最难得的又有那个女旦,叫做刘绛仙。那声容不必说了,我若说出她的容貌,兄就是老道学,恐亦难于不动心了。有几句现成的批语,你且听我道来:施粉则太白,施朱则太红,加之一寸则太高,损之一寸则太短。”谭生云:“恐怕将誉过实。”二人说:“兄若不信,迟一两日,还有台戏要演,亲来观看就是了。”谭生云:“如此最妙。”遂口唱数语云:
  国色从来不易逢,休将花眼辨花容。
  饶伊此际施高论,眼到花前自解庸。
  话说刘绛仙丈夫,名唤刘文卿,也在班中做戏。自从得了绛仙,遂挣起一分大家私。如今世上做女旦的极多,都不能够致富,为甚的独他一个偏会挣钱?只因他的姿色原好,又亏二郎神保佑。走上台去,就像仙女临凡一般,另是一种体态。又兼他的记性极高,当初学戏的时节,把生旦的脚本都念熟了。一到登场,不拘做甚么脚色,要他妆男就做生,要他妆女就做旦,做来的戏又与别人不同。老实的看了,也要风流起来,悭吝的遇了,也要撒漫起来。况且拣那极肯破钞的人相与几个,到那庄事上,其风流更不必说了。所以多则分她半股家私,少则也得他数年的积蓄。不上十年,挣起许多家产,也够得发了。谁想生个女儿出来,名叫藐姑,年方一十四岁。她的容颜记性,又在他母亲之上。止教他读书,还不曾学戏。那些文词翰墨之事,早已件件精通,将来做起戏来,还不知怎么样得利。
  绛仙一日无事,将他唤出,不过是要传授他挣钱的秘诀,动人的方法。绛仙说:“我儿,你今年十四岁,也不小了。你爹爹要另合新班,同你一齐学戏,那些歌容舞态,不愁你演习不来。只是做女旦的人,另有个挣钱的法子,不在戏文里面,须要自小学会方好。”藐姑说:“母亲,做妇人的只该学些女工针指,也尽可度日,这演戏不是女人的本等。孩儿不愿学他。就要孩儿学戏,也只好在戏文里面,趁些本分钱财罢了。若要我丧了廉耻,坏了名节,去做别样的事,那是断断不能的。”
  绛仙说:“做爹娘的,要在你身上挣起一分大家私,你倒这等迂拙起来。我们这样妇人,顾甚么名节,惜甚么廉耻,只要把主意拿定了,与男子相交的时节,只当也是做戏一般。他便认真,我只当假,把云雨缪绸之事,看得淡些。一则身子不受亏,二则这就是守节了,何须恁般拘执呢!古语说的好:烟花门第怎容拘泥,拚着些假意虚情,去换他真财实惠。把凤衾鸳被,都认做戏场余地。我做娘的,也不叫你十分滥交,逢人就接,遇人就睡。有三句秘诀,传授与你。你若肯依计而行,还你名实兼收,贤愚共赏,一生受用不尽。听我道来:叫做许看不许吃,许名不许实,许谋不许得。”藐姑说:“怎么叫做许看不许吃呢?”绛仙云:“做戏的时节,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人看到,就是不做戏的时节,也一般与人玩耍,一般与人调情。只有这香喷喷的一盘美包子,不许他到口。这就叫做许看不许吃。”藐姑道:“那许名不许实?”绛仙道:“若有富贵大贾、公子王孙,要与我做实事的,我口便许他,只是你故延捱,不使到手。这叫做许名不许实。”藐姑道:“那许谋不许得呢?”绛仙道:“若遇那些痴心子弟,与我相处厚了,要出大块银子,买我从良,我便极口应允,使他终日图谋,不惜纳交之费。到了后日,只当做场春梦,决不肯把身子嫁他,这叫做许谋不许得。”藐姑云:“既舍不得身子,为甚么不直言回他,定要做这许多圈套呢?”绛仙道:“我儿,你不知道,但凡男子相与妇人,那种真情实意,不在粘皮靠肉之后,却在眉来眼去之时,就像馋人遇着酒肉,只可使他闻香,不可使他到口。若一到口,他的心事就完了。那有这种垂涎咽唾的光景,来得热闹!”
  他二人正说之间,刘文卿来到门内说:“合的小班,今已十有八九,要起个班名才好。我儿,你是极聪明的,想出两个字来。”藐姑说:“既是小班,取个方盛未艾的意思,叫做‘玉笋’班罢。”文卿说:“两字甚好,只是班中尚少一个脚色。待我写个招帖,贴在门首,自然有人来做。”上写云:“本家新合玉笋班,名色俱备,只少净脚一名。愿入班者,速来赐教。”藐姑说:“既要孩儿学戏,孩儿不敢不依。只是一件,但凡忠孝节义,有关名教的戏文,孩儿便学。那些淫词艳曲,做来要坏廉耻,丧名节的,孩儿断不学他。”文卿说:“这是容易的。”藐姑口虽不言,心内暗想云:“那个做正生的,不知是怎生一个人物?倘是俊俏的,也就是我的福了。”遂作诗一首。诗曰:
  玉笋佳名确不易,小班更比大班奇。
  饶伊擅尽当场巧,究竟原非妇所宜。
  要知后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 
第二回 倾城貌风前露秀 概世才戏场安身
  却说谭楚玉自从那日听了二位夸美刘绛仙的好处,时刻在心。两三日后,二位朋友说:“今日有戏,不知老兄可出去看看否?”谭生云:“如此,妙,妙。”三人遂携手而行。及至到了戏场台上,还不曾有人。其友云:“想是梨园子弟未到,我们且在这总路口上,站上一会,等刘绛仙走过的时节,先把他凌波俏步,领略一番,然后跟他去看戏,有何不可!且是那些做戏的妇人,台上的风姿与台下的颜色判然不同。我和你立在此处,到可以识别真才。”谭生说:“同是一个人,怎么有两样姿色?”其友云:“这种道理也有些难解,场上那件毡条,最是一件作怪的东西,极会凌丑妇,帮佳人。丑陋的走上去,愈加丑陋;标致的走上去,分外标致。兄若不信,请验一番就是了。”说话之间,见一夥人拥挤而至。谭生云:“所谓刘绛仙者,就是前面那一位么?”其友云:“正是。小弟的说话,可也赞的不差。”谭生云:“也不过如此。”其友云:“妇人的姿色,到这般地步,也够得紧了,难道还有好似他的不成!”
  谭生云:“方才在后面的那个垂髫女子,难道不是天香国色?为甚么对了人间至宝,全不赏鉴,倒把寻常的姿色,那般抬举起来?”其友云:“那是他的亲生女儿,叫做藐姑,带在身边学戏的。据小弟看来,好便是好,也未必在他母亲之上。”谭生心内想道:“这位女子,就像胎里的明珠、璞中的美玉,全然不曾琢磨的。非具别眼的人,那能识认得出!这种道理,不但他们不知道,也不可使他们知道。若使见知于人,则天下之宝,我必不能独得矣。也罢,我且依他说个不好,自己肚里明白就是了。虽如此说,既要结识他,须是在未曾破瓜的时节,相与起头才好。我且随众人看戏,待他戏完之后,回去的时节,尾在后面,看他家住那里,然后好想个进身之法。”遂转身云:“毕竟是兄识货,方才那个女子,初见便好,过后想来他没有甚么回味。还去看戏要紧,不要耽搁了戏。”这正是:
  当场一刻胜千金,莫把闲词误寸阴。
  其友也口号一绝云:
  拉友观场破寂寥,评声论色兴偏饶。
  非关举世无明眼,天与忽然秘阿娇。
  及至到了戏场,早本已开演的是《西施归湖》,接的是《挑帘成衣》。真个是人人的夸好,个个称强。只是谭生心中,别有所属,所以唱的虽好,也恨他不一时散场,早些归家。到了杀戏的时节,谭生挤在人空里,一直送他到家,还觉余兴未尽,亦唯赞叹而已。及归到下处,饮了几杯闷酒,用了几杯闷茶,心即欲睡,那里一时睡的着。这正所谓:不见可好,不动所欲。遂自叹云:“我自遇刘藐姑,不觉神魂飞越。此等尤物,不但近来罕有,只怕自古及今,也未曾生得几个。我是个种情人,怎肯交臂而失之?日间遂他回去,认了所住的地方,又访问他邻人,知道此女出身虽贱,志愿颇高,学戏之事,也非其本念。若是遇了小生,不怕不是个夫人之料。只是一件,闻得他的父母,虽然教他学戏,又防闲得极严,不是顾名节,单为蓄钱财。韫椟而藏之心,正为待价而沽之地。我也曾千方百计,要想个进身之阶,再没有一条门路。止得一计可以进身,又嫌他是条下策,非是我读书人所为。他门上贴着纸条,要招一名净脚。若肯投入班中,与他一同学戏,那姻缘之事,就可以拿定九分了。只是这桩营业,岂是我们做得的!”辗转久之,祇觉舍此别无可图之机。也罢,学戏之事,虽有妨于名教,钟情之语,昔见谅于前人,我如今说不得了。且从入班去,或者戏还不曾学成,把好事先弄上手。得了把柄,即便抽身,连花脸都不消涂得,也未可知。竟收拾前去罢。
  枳棘原非凤所栖,求凰因使路途迷。
  生前结下姻缘债,借口贤人赋简兮。
  却说刘文卿一向要合小班,只少一名净脚。前日贴了招帖,也不见有人来应允。文卿与绛仙道:“我已约了一位名师,定于今日开馆,等不的脚色齐备,先把有的教习起来。等做净的到了,补上也未迟。叫孩子们把三牲祭礼,备办起来。等先生与众人来了,好烧纸,我且在门首站之。”说罢,遂走出门来观望。正值谭楚玉。谭生上前拱手云:“此位就是刘师付么?小生姓谭名楚玉。闻得府上新合小班,少一名净脚,特来相投。”文卿听说,喜不自胜,答道:“怎么,你是一位斯文朋友,竟肯来学戏?这等说,真小班之福也。既然如此,等众人来了,一同开馆就是了。你且在里边请坐!”
  少顷,众人俱到,大家见过了礼,师父也来了。文卿说:“叫孩子们,一面请姑娘出来,拜见师父;一面取三牲祭礼,好祭二郎神。”谭生云:“甚么叫做二郎神?”文卿说:“你不知道,凡有一教,就有一教的宗主。二郎神是做戏的祖宗,我们这位先师,极是灵显的。不像儒释道的教主,都有□眷,不记人的小过。凡是班内有些暗昧不明之事,他就会觉察出来。不是降灾降祸,就是生病生疮。你都记在心中,切不可犯他的忌讳。”谭生说:“这等忌的是甚么事?求师付略道几件。”文卿云:“最忌的是同班之人,不守规矩,做那不端之事。或是以长戏幼,或是以男谑女,这是他极计较的。”谭生听了,心中想道:“这等说起来,我的门路又走错了。如今来到这边,又转不去了,却怎么处?”正在愁闷之际,见文卿从内领出藐姑来,说:“我儿,这是你师付,朝上行礼。”又指着众人说:“这是你同班兄弟,都过来见了。”藐姑一见谭生,不觉惊讶道:“这是一位书生,前日在路上遇见的,他怎么也来学戏?讵非是件异事。”既而见楚玉,不时将他暗窥,遂恍然大悟道:“哦,我知道了。虽是如此,只因奴家一人,遂将这辱身贱行之事,不惜躬亲。叫奴家心中,如何承当的起。”二人眉睫之间,自不必说。且说文卿对师付云:“脚色已竟派定,老师请将脚本散于他们。我从今日起,把他们的坐位也派定了。各人坐在一处,不许交头接耳。若有犯规的,要求先生责治。”藐姑与楚玉各自心中祷告,说:“我若与他坐在一块,就便易多少了。”谁知众脚色里面,独有生旦的戏多,又不时要登答问对,须要坐在一处,其余却是任意派定。藐姑是个旦角,楚玉是个武角,他心虽勉强,如何能到一处!及至派定,先生随意拈曲一只,众取筋作板,唱了一只同场曲子。文卿说:“小弟今日备了一杯薄酒,请一同进来饮了。一则是敬先生,二则是会同窗。”正是:
  同班兄弟似天伦,男女何尝隔不亲。
  须识戏房无内外,关防自有二郎神。
  到了散席之后,藐姑归到绣房,心中想云:“我看这位书生,不但仪容俊雅,又且气度从容,岂是个寻常人物!决没有无故入班,来学戏之理。那日在途间,他十分顾盼我。今日此来,一定是为我了。谭郎,你但知香脆之可亲,不觉倡优之为贱。欲得同堂以肄业,甘为花面而不辞。这等看来,竟是从古及今,第一个种情人了,我如何辜负的你。奴家遇了这等的爷娘,又做了这般的营业,料想不能出头。不如认定了他,做个终身之靠罢。今日这一拜,只当是暗缔姻亲,预拜天地,那些众人,权当是催妆姻戚,扶拜的梅香,是便是了。你既有心学戏,就该做个正生。我与你夫妇相称,这些口角的便宜,也不被别人讨去,为甚么做起花面来。”这正是:
  莫怪姻缘多错配,戏场生旦也参差。
  “我从来是心劲的人,今日一见了他,不觉神情恍惚,至今不能成寐,这便如何是好。也罢,我且把那云雨的风境,缪绸的衷情,枕边的言语,床上的鸳鸯,想像他一番。虽不能饥食渴饮,亦未必不望梅止渴。等明日见了他的时节,再作道理。”
  欲知后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 
第三回 定姻缘曲词传简 改正生戏房调情
  藐姑思念楚玉,自是不必说的了。楚玉也自想道:“我为着刘藐姑,不但把功名富贵丢过一边,并弃终身的名节。只道入班之后,就与至亲骨肉一般,内外也可以不分,嫌也可以不避,谁想戏房里面的规矩,更比人家不同。极浑杂之中,又有极分别去处。但凡做女旦的,普天下之人,都可以调戏的,独有同班弟兄,倒调戏不得。这个陋习,不知甚么人创起。又说有个二郎神,单管这些闲事,一发荒唐可笑。所以这学戏里面,不但有先生拘束,父母提防,连那同班的人,都要互相稽察。小生入班一月,莫说别样的事难行,就是寒暄,也不曾叙得一句。只好借眉眼传情,规模示意罢了。这刻刻相见的想思,更比那不见面的难害!”
  且说这班人,除谭生之外,俱是本处后生。凡两餐与夜间俱各回家,惟有楚玉自从入班之后,昼夜俱在馆内。楚玉与藐姑,虽是面目相关,其实话也不曾说。一日早饭后,藐姑到了馆内,恰置别的俱各未来,惟有楚玉一身。楚玉一见,又喜又惧。迎着藐姑道:“这可怎么样呢!”藐姑捏着楚玉的手,楚玉也攀着藐姑的臂,虽是两口相亲,却无一言相对,正合着古语二句:满怀尽是心腹事,及至相逢半句无。藐姑道:“这屋后有闲房半间,虽是茸茅不堪,却是人迹罕到。你我到彼,略偿素愿何如?”楚玉说:“如此最好。”
  二人足方出门,忽闻户外有人进来,遂各慌忙上位。藐姑桃腮添朱,楚玉手足无措。毕竟是个小小的丑儿,那些事全然未晓,所以不曾看出马脚。一步三趋,进门来道:“嗳哟!我说我来早,还有早行人。咱三个趁之师父未到,想个法儿玩玩罢。若师父来,又要受他的拘束了。”藐姑道:“做么玩呢?”丑说:“背趟趟罢。”楚玉有些不肯,藐姑以目视之,楚玉道:“如此妙极!谁先背谁呢?”丑说:“你先背我。”楚玉道:“你先背我。”二人争论不已。藐姑道:“你二人各先背我一趟,我再各背你们一趟,就均匀了。”藐姑心里,虽是立意要站他们的便宜,其实还别有所思,小丑那里知道?遂推楚玉说:“你先背他。”楚玉说:“你先背他。”藐姑道:“论长幼,该谭兄先背我。”楚玉说:“如此,你就上在西头椅子上,我背到你东头,回来还送在你椅子上,就算一趟。”丑说:“我也是如此,叫我多背一步也不能!”藐姑遂将一双小小的金莲挠起,又把两支掺掺的柔荑,搭在楚玉的膀臂上。先摸他嘴,继摸他喉。楚玉遂笑不能止,丑亦欢天呼地。那楚玉的两手,在藐姑臀下,亦自不必说了。
  谁想到东头,尚未及转身,先生来了。闻的馆内呼唤不相,遂咳嗖了一声。他三人就像迷窝的老鼠一般,各自寻位坐定。先生进来道:“你三个为何这等的喧哗?”快些与我说来!”小丑说:“我三个在这里念的是脚本,并没胡闹。”先生道:“且自由你,待明日背不会脚本,我再与你们算账。”自此以后,任他两个欲火炽盛,听的先生咳嗖一声,就如倒倾北海的一般,将那火儿灭的干干净净。所以将近三月,并不从相续片时。
  楚玉道:“我如今没夸何,只得把入班的苦心,求婚的私意,写下一封密扎,团作一个纸团,等到念脚本的时节,趁着众人不见,丢在他怀里去。他看见了,自然有个回音。只是一件,万一被众人拾了,却怎么处!也罢,我有道理,这一班蠢才,字虽识得几个,都是不通文理的。我如今把书中的词意,放深奥些,多写几个难字在里面,莫说众人看见全然不解,就是拿住真脏,送与他的父母,只怕也寻不出破绽来。我想有心学戏,自然该学做正生。一来冠裳齐整,还有些儒者气象,二者就使前世无缘,不能与他配合,也在戏台上面,借题说法,两下里诉诉衷肠。我叫一声‘妻’,他叫一声‘夫’,应破了这场春梦也是好的。只可恨脚色定了,改换不得。我今把这个意思也写在上面,求在他令尊面前,说个方便,把我改做正生,或者邀天之幸,依了他也不可知。
  将书缩做丸,不但传幽秘。
  聊当结同心,稍示团圆意。
  到了次日饭后,一班俱到。生对众人说:“我们这一班兄弟,学了个把月戏文,还不曾会得一两本。谁想做旦的刘藐姑,与做净的谭楚玉,他两个记性极好。如今念熟了许多,我们只是赶他不上。师父昨日说,今日要考较我们,大家都要仔细。”丑说:“都是净旦两个不好,他俩个要卖弄聪明,故此显得我们不济。藐姑是师父的女儿,不好打他。小谭那个畜生,断然放他不过。我今日不受打便罢,若受了打,定要拿他出气。”生说:“别样也还可恕,最恼他戴了方巾,要充个斯文的模样。我和你一齐动手,定要扯他的下来。师父来了,我们各人上位。”
  正说之间,先生来了。说道:“你们把念的脚本,都拿上来,待我提你一提,提一句,就要背到底。背得出就罢,背不出的,都要重打。”藐姑与楚玉是昨日背过的了。叫末说:“拿你的来!”末说:“学生只念得一本。”先生说:“他们极不济的,也有两本,你只得一本,这等且拿来。‘提云风尘暗四郊’这是那一本上的?”答云:“这是《红拂记》上的牌名,叫做节节高。”先生说:“且饶你,下次务期多念几本。”又叫净云:“拿你的来!”净答云:“我的极熟,不用背罢。”先生云:“胡说,快拿来!”净暗叫楚玉说:“我若背不出,烦你提一提,我有酬谢你的去处。”小丑方才说:“都是你卖弄聪明,显得他不济,要拿你出气哩!你若肯提我,我就帮你打他;你若不肯,我就帮他打你。”楚玉说:“你放心去背,我提你就是了。”先生提云:“寄命托孤经,史载。”楚玉低声对丑云:“这是《金丸记》上的牌名,叫做三学士。”丑遂高声背下。师父又叫正生说:“拿你的来背。”正生说:“他央人提得,我难道央人提不得么?藐姑于我坐在一处,不免央她。”对藐姑说:“好姐姐,央你提一提,我明日买汗巾送你。”藐姑说:“使得。”正生遂将脚本送上。先生提云:“叹双亲把儿指望。”正生对藐姑做眼色,藐姑背笑说:“我恨得打死这个狗才,好把谭郎顶替,为甚么肯提他!”先生打正生头云:“怎么全不则声?”正生说:“曲子是烂熟的,只有牌名不记得。”先生说:“这等免背牌名,只背曲子罢。”正生遂将叹双亲句唱了一遍。先生说:“怎么我提一句,你也只背一句,难道有七个字的曲子么!”正生说:“我原是烂熟的,只因说了几句话,就打断了。”先生说:“如此再提你几句:教儿读古圣文章。”正生也只将二句高唱一遍。先生说:“往下背!”正生说:“我念念再背就熟了。”先生怒说:“有这等蠢才,做正生的人,一句曲子也说不得。谭楚玉是个花面,这等聪明,只怕连你的曲子,他也记得哩。谭楚玉与我背来!”楚玉答云:“这是《浣纱记》上的牌名,叫做江儿水。”先生说:“好!记又记得清,唱又唱的好。你听了羞也不羞?如今起来领打。”遂将他打了十余下说:“以后再背不出,活活的打死你。快去念来!”
  先生说:“我出去拜客就来,不要吝气,也不可交头接耳,说甚闲话。”众人说:“晓得。”遂拂衣而出。正生下位,对丑说:“先时说的话,你都记的么?”丑说:“记得。”心中想云:“他要打小谭,叫我做个帮手:我想小谭[提]我的曲子,怎么好打他?也罢,口便帮他骂几句,待他交手的时节,我把拳头帮着小谭,着实捶他一顿,岂不是个两全之法。”对正生说:“我帮你就是了。”正生遂向楚玉说:“你学你的戏,我学我的戏,为甚么在师付面前,弄这样聪明,带累我吃打。”谭生说:“是师父叫我唱来,与我何干。”正生说:“就是师父叫你唱,你该回他不记得罢了。为甚么当真唱起来!”遂以手拉楚玉的方巾说:“你既然学戏,自然该像我们,也带一顶帽子。为甚么顶了这个龟盖?难道你识几个字,就比我们两样么?众位快动手!”净说:“大家捶这狗头。”
  三人打在一团。净口里骂的是楚玉,手里打的却是正生。三转两扭,遂将正生扑在地下。藐姑心下想道:“我假意去拉劝,一来捏住谭郎的手,与他粘一粘皮肉,也是好的;二来帮着谭郎,也捶他几下,替谭郎出口气儿。”上前捏住谭生的手,谭生会意,遂将藐姑一拉,藐姑遂将身一就,趁着众人不防,虽未能尽情如意,亦不免两口相亲。净按着正生的头,楚玉一手拉着藐姑,一手去打正生。副净在旁解劝,正生在地下哭骂。
  外说:“劝他们不住,待我假装师父的声口,吆喝他几声,他们自然惊散。”遂到门外,大声叫云:“是那几个畜生,在里面胡吵,快些开门!待我进来。”果然惊散,各坐原位,去念各人的脚本。外遂并手摇摆而上。方才罗唣的那几个,教人好不生气。众人见不是师父,又各吵闹起来。外说:“当真待来了,大家念几句罢。”藐姑上位,心中说:“方才劝他的时节,谭郎递一件东西与我,不知甚么物件,待我看来。”及至看了一遍,遂点头云:“原来如此,我有心写一回字,又没法递与他。也罢,我看这一班蠢才,都是没窍的,待我把回他的话,编做一只曲子,高声唱与他听,众人只说念脚本,他们那里知道。”遂对众人说:“这两只曲子倒有些意味,待我唱他一遍:
  金络索来缄,意太微。知是防奸宄,两下里,似锁钥相投,有甚的难猜迷。心儿早属伊,暗相期,不怕天人不相依。你为我无端屈志,增憔悴,好教我难为意!将他改作伊,正合奴心意。欲劝爹行,又怕生疑忌。我细思,有妙机,告君知,会合的机关在别离,这成群鸷鸟不忌唳!
  楚玉听道:“有这等聪明女子,竟把回书对了众人高声朗诵起来。只有小生明白,那些愚人,如在梦中一般。这等看来,他的聪明还在小生之上。前面那一只,是许我的婚姻;后面那一只,是叫我改净为生之法。说这一般之中,只有我好,其余都是没干的。教我在他父亲面前,只说不肯做净。要辞他回去,不怕不留我做生,果然是个妙法。等师父回来,依计而行,便了。”他师父回来道:“出访戏朋友,归教戏门人。般般都是戏,只有撰钱真。问你们的功课都做完了么?”众人说:“做完了。”先生云:“你们都去罢。“惟有楚玉端然不动。先生说:“你为何不走?”楚玉说:“有话要讲,所以不去,求先生唤东家出来。”文卿出来道:
  西席呼声急,东家愁闷深。
  不因催节礼,定是索束金。
  “先生叫弟,有何商意?”先生云:“这个学生,叫我请你。他说拜别师父,叩谢主人,明日要家去哩。”文卿说:“如今学会了戏,正要出做生意,怎么倒要回去呢?”楚玉说:“我初来的时节,只说做大净的,不是扮关云长,就是扮楚伯王。虽然图几笔脸,做到慷慨激烈之处,还不失英雄本色。谁想十本戏里面,止有一两本做君子,其余都做小人,一毫体面也没有,岂是人做的事。”先生说:“你既不肯做花面,就该明说,为甚么要走呢?”文卿说:“既然如此,你就拣一个脚色就是了。正旦是我儿,移动不得,老旦认一脚色罢。”楚玉说:“把个须眉男子,扮做巾帼妇人,岂不失了丈夫之体。”文卿说:“做小生何如?”楚玉说:“这个脚色,还将就得,只是一件,那戏文里面的小生,不是因人成事,就是助人功名,再不见他自立门户,也不像我做的。”先生云:“这等说起来,他的意思,明明要做正生了,我看他的喉咙身段,倒是个做生的材料。不如依了他罢。”文卿说:“众脚色里面,惟有生旦最苦。上场的时节多,下场的时节少,没有一只大曲子不是他唱,只怕你读书之人,受不得这般劳碌。”楚玉说:“不将辛苦意,难取世间财。只要令爱受的就受的,我和他有苦同受,有福同享,就是了。”文卿说:“把那做生的与你调过来,你做正生,他做花面,再没得说了。”楚玉说:“既然如此,只得勉强从下。我老实对你说罢,起先入班还是假的,如今倒要弄假成真了!”
  从来净脚由生改,今日生由净脚升。
  欲借戏场风仕局,莫将资格限才能。
  楚玉自从改净以后,学戏的时节,与藐姑坐位相连;唱曲的时节,与藐姑夫妻相称,虽未能同衾共枕,较视从前,也就便宜多少了。欲知他二人的故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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