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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号: CJ0044   部:標點本   分类:古典小說   积分:0
古籍名: 生花夢
作 者: [清]古吳娥川主人編次
版 本: 簡體字標點本
在线阅读>>> 是   [文]        
内容简介
卷四(贞集)
第十回 虎头寨一女子屈服众英雄 豹尾关两袿裳权成双伉俪
  词曰:
  颠倒扁舟,错认风流,把阴柔赚入貔貅。笑须眉无眼,逼配鸾俦。做干夫妻,虚风月,假绸缪。人在河洲,君子先述,算教他苦乐均由。使英雄气短,儿女情稠,待绿窗人,绿衣客,绿林游。
  右调《行香子》
  你道冯玉如小姐在昆陵茶肆中所遇,端是何人?原来此人姓沈,名定国,乃是王屋山大盗沈昌国之弟。因沈昌国被玉如小姐戮于阵前,寨中无主,是时沈定国弓马熟娴,膂力出众,且少曾读书,人物豪俊,故凌知生就立他做了寨主,僭称中天大王,乌合豪杰,以继沈昌国之夙志。因王屋山被冯家父女挫了锐气,便自焚了黄衣寨,仍跋扈而南,在于江淮之间立一寨,曰“豹尾关”,潜匿山泽,觊觎州郡。闻知下路民居殷实,府库充盈,便有扫掠之意。故沈定国悄然下苏、常一带,窃探虚实。这日偶然进店吃茶,不期恰遇见了玉如小姐,只认是斯文年少,那知是生死仇家。幸冯小姐不露真情,两下反成知己。但沈定国是个绿林武夫,为何见了这样个青年英俊便倾心爱慕?因沈定国有个妹子,年方十五,虽非上等佳人,也有七八分容貌,名唤云姝。沈定国欲替他觅一佳,因见冯小姐风流蕴藉,十分中意,且说是将臣之子,文武精通,一发欢喜,故邀至舟中。小姐虽心心念念只想脱离,怎奈沈定国死留不放,便治酒款待。略转眼,山珍海味罗列当前,玉斝金尊连斟叠送。小姐告辞道:“卑人不胜杯酌,且有事在身,必欲奉别,容日特诚到贵地相访。”才立起身,沈定国一手拦住道:“不佞虽武夫,不足与言,然忝在肺腑之知,何公子见弃若此?”小姐道:“非敢得罪,实有不得已事,故尔急迫。”丫头在旁接口道:“相公实有正事,另日到老爷任上相会便了。”沈定国道:“纵有贵忙,何妨迟此一日,断不可却小弟薄意。”小姐无奈,只得坐下。沈定国道:“公子尊寓何处,寓中尚有何人?”小姐道:“行李暂顿东关客舍,尚有两个小童守寓。”沈定国得了这话,便暗暗叫人将公子行李并小厮另唤个小船搬载了来。自与小姐一头吃酒,一头吩咐开舡。小姐听见,几乎急坏道:“晚生有事,岂可同行?况天已垂暮,万一去远,不知归径,则老先生一片相爱之意转累及卑人了。”沈定国道:“不妨。公子台价,另有一舟,现在后边相候。我与公子开怀一谈,尽欢杯酌,即当送回尊舟何如?”小姐道:“小童那知卑人在此,却来相候?”沈定国道:“恐公子路间少伴,故意着人去报了来的。”小姐便立起身,从舱口一望,果见自家两个婢女坐一小舟,紧紧尾定船艄。小姐心里半疑半信,一发惊慌,便将手向后一招,待要唤来问他。谁知佯为不见,反退下几步。沈定国忙逊小姐复坐,殷勤劝饮。不觉红日衔山,银蟾出海,行有三十多里,已是一天夜色。小姐决意告辞,沈定国勉留不过,只得相送出舱。招小舡拢近,沈定国自抚小姐跨下。大家谢了一声,拱手而别。小姐便如离钩脱网,掉转船头,分路飞摇而去。诗云:
  直处抛人曲处逋,聪明终自入模糊。
  平平大道胡为险,错认裙钗作丈夫。
  你道冯小姐此去,可脱得这葛藤么?谁在那船家都是贼人所使,架起两橹,黑夜里尽力一摇,却回环旋转,兜过一条小港,仍旧转出官塘,竟望丹阳镇江而上。小姐与诸婢女是深闺娇养,从未出门,那知路径。摇到半夜,只不见到,便问舡家道:“方才来了多少程头?觉回去甚是路远。”船家道:“文才来有五十里。如今回去晚了,大河里都下了栅,不便叫唤打从腹里穿出大塘,又远兜了二三十里,故此觉得远些。”小姐只得和众婢女略盹盹儿。
  一觉醒来,天已微明,挣眼一看,只见水光天接,波涛浩渺,大吃一惊。忙问舡家,说是黑夜里走错路头,误到江口。小姐大嚷道:“做舡家岂不认得河路?快些拢岸去!”船家道:“相公不要心焦,送你转去就是。”小姐已知船家是歹人,吓得魂不附体。忽见四下里有十来号哨舡,都摇拢来,高叫道:“马相公来了么?我家老爷差小人们迎接相公到衙里相会哩。”小姐见不是势头,一发着急。尽他大呼小叫,总是不睬,又趁着绝大顺风,扯起布帆,不彀半日,便叫泊岸。只见山林阴郁,旷无人踪,小姐心摇目乱,不知是什所在。
  许多人先上了崖,见岸旁有一乘大轿,数乘小轿,并旗伞人夫在那里守候,一等冯小姐上岸,便抬过大轿请他乘了,众侍儿也坐着小轿,一包行李都有粗汉挑着。走了半日,方到一个山坳里,一路扎营结寨,直接数里。有个绝大衙门,兵马仪卫威风赫赫。进了三四层高大铁门,方教条歇轿。
  冯小姐刚出轿门,只见沈定国迎将出来。身穿衮绣紫袍,腰系玉带,头戴冲天软翅巾,俨然王者气象,鞠躬揖逊,略不骄奢。小姐心里虽是惊惊慌慌,见沈定国如此谦卑,反不好发急。直至堂上,施礼叙坐,沈定国道:“不佞心仪俊杰,志切好贤,有劳公子屈尊,不胜负罪。”小姐道:“偶尔一面,谬辱惓惓,但尚未请教老先生官居何职,乃有此恒赫而高牙大纛?奚为驻此深山?幸为明示,以解愚惑。”沈定国道:“公子业已到此,不敢相瞒,不佞名唤沈定国,少负豪气,长习兵戎,只恨时不见用,潦倒数年。英雄气色,不甘郁郁尘衰,因此撇下家园,潜踪湖海。家兄昌国尝据王屋山,为冯我公所破,蒙军师迎不佞嗣位,遂迁徙于此。因乏豪杰为辅,故敢斗胆相延。公子幸不鄙粗豪,以襄不逮。”小姐听了,惊得冷汗如注,因想:“父亲与沈贼彼此仇家,昨若直露真情,便白白偿他夙怨。但今身入邪径,保有出头日子?若甘心宁耐,则是反面事仇;若欲脱身,他又焉肯轻舍?况我是个女子,万一破绽,死且含羞。”急得进退两难,只恳求道:“卑人懦弱书生,无寸长足取。虽大王见爱,只可伴食斋头,何济于事?乞大王另招英俊,再觅奇才,瓮牖寒鲰,望即弃逐,感德非浅。”沈定国笑道:“不佞岂无义勇之士?乃独注意公子,特有大事相商耳!”便命设宴洗尘,一面传军师相见马公子。
  不多时,只见凌知生笑嘻嘻步将出来,与小姐一揖而坐,小姐却认得他是妖术军师,凌在生倒不辨他是冯家女将。未几,玳筵开处,鼓乐相宣。牙旗下,虎贲三千;画屏前,金钗十二。青裙按舞,红袖抒歌。沈定国邀小姐入席,小姐心绪惊惶,忧形于面。正是:
  为有貔貅女,羁留冰玉姿。
  可怜空美满,悔不是男儿。
  酒至半酣,沈定国开言道:“今日屈公子降此荒垒,实有不揣之言。公子若不见弃,当以实告。”冯小姐道:“大王何事见教?倘若可从,敢不敬听。”沈定国道:“不佞有妹云姝,及笄未字,因观公子麟凤之姿,可叶螽斯之庆,故敢自引红丝,僭牵白面。公子不嫌丑劣,即当奉操箕帚何如?”小姐听了这话,转吃一惊,又暗自好笑,忙道:“卑人四海俘踪,才惭木石,未兼鞍马之能,悬殊昧运筹之智,既难赋诗退敌,何堪帅阃乘龙?幸大王别选英才,以配淑女,卑人断不敢奉命。”凌知生接口道:“大王甚爱公子,且片言已决,岂肯再有变更?公子幸勿峻却。”便向沈定国道:“请大王即备花烛,学生忝为执柯,速成好合,免得公子尚有疑贰。”沈定国反迟疑道:“婚礼似难强合,今公子尚在犹豫,不好太速。今晚待公子三思熟算,且至明日行合卺之礼,则公子便无他辞。”小姐见沈定国言语知机,反不敢多说。直饮至月转西楼,酒阑人散。便令侍女掌灯,送公子书房安歇。
  小姐与众婢女来到房中,依旧琴书满架,笔砚精良,却无半点粗豪之气。小姐笑道:“文房器皿,原这般清雅,怪道他要招斯文妹丈。”丫头道:“倘明日再求歪缠,小姐何以抵饰?”小姐道:“我若是个男子,且权耐他一年半载,觑个机会,原可脱身。但我系女流,万一败露,如何了得?”丫头道:“虽是这等说,但小姐业已到此,岂肯入回?倘使起强盗性子,不怕我们不从。那时反不妙了。”小姐也没了主意,大家愁做一团,准准想了半夜。小姐忽说道:“我有计了。”丫头忙问何计,小姐道:“我明日竟允他与那云姝做亲。到床帏之际,只推父服未终,三年孝满方行房事。此律中所载,彼必不疑。且迁延几月,俟有王师下剿,便将沈定国献首,报泄父仇,岂非两全之策?”丫头亦拍掌笑道:“小姐真个算计得好!”
  到次早,沈定国又排筵宴。酒过数巡,沈定国问道:“公子尊意决否?”小姐道:“卑人家室飘零,自愧资身无策。一旦荣开甥馆,僭配天孙,诚卑人之至幸。昨所虑者,才非神武,力昧匡时,终为大王嫌,所以迟疑未定耳。”沈定国道:“不佞若有嫌弃,今日便非如此诚切。”他真个性子直率,被这一哄,便已深信。一面催妹子梳妆,一面检点结亲之事。
  是夜,悬灯结彩,设席张筵,莲炬高烧,玉笙低按。宾相请出新人,双双交拜。行礼之后,执彩牵红,引入洞房。花烛之下,揭去红巾,现出花容月貌。冯小姐偷眼一看,果是个少年美女,可惜春风虚度,误此芳年,倒为他十分惋惜。云姝也偷看小姐,又是个翩翩俊雅,稳认做画眉张敞,谁知是镜里萧郎,只中看不中用的。两人吃过合卺,相携就寝。但见绣帏高揭,银蒜低垂。宝鸭香消兰麝,凤衾春暖鲛(鱼肖)。未几,带解同心,和松玉蕊,两下相爱相怜,痴情欲绝。谁知玉腕虽交鸳颈,海棠未试新红。冯小姐穿着里衣,相抱而卧,云姝春情虽发,含羞不语。过了数日,方悄悄相问,小姐告以父丧之故。云姝便不疑惑,又不敢与哥哥说此衷曲。沈定国只道他已做高唐神女,谁知尚是鲁男子怀中之妾。诗云:
  画里萧郎镜里欢,为云为雨苦无端。
  世间男子真盲瞽,一顶儒冠误识潘。
  话分两头,且说贡鸣岐,因前路难行,借钱鲁宅里住了月余。一日,丫头禀道:“前日命我到邻家园里买花,闻得一桩极奇怪的事,连日老爷多忙,不曾说得。”贡鸣岐道:“什么奇事?”丫头便将管园老儿的话述了一遍。贡鸣岐大骇道:“不信康生负心至此!”忙叫两个丫头到园里去说,老夫人请冯小姐说话,欲待问他明白。丫头去了半晌,回说冯小姐已搬去,止剩一所空房。贡鸣岐愈加着疑,来问夫人,夫人道:“此事吾已先知,恐相公气恼,故此不说。总是那畜生已将吾女决绝,故再聘冯氏,情亦有之。但他如此负恩,何足责备,怕我家女儿没人要么?”贡鸣岐道:“岂有此理!他一时误听谗言终久要见个明白,儿女之事,亦体统攸关。自古道:‘一家女儿吃不得两家茶。’难道有他适之理?”夫人道:“他并无币帛聘问,我家亦未用庚帖过门,有何形迹?”贡鸣岐道:“一言既诺,自不可移。即吾女意中,又岂肯改弦易辙?此言断不可说起。”贡玉闻便在旁插嘴道:“爹爹说得好笑。这康梦庚是个油花光棍,还认他做好人。如今现聘了冯氏,难道我家妹子倒与他做小老婆不成?”贡鸣岐喝道:“畜生!不知道理,也来胡讲。”贡玉闻道:“他明明丢了我家妹子,又娶别人,被他削尽体面,爹还没志气,要将妹子挜把他,如今那钱通判的儿子,这样一个豪富少年,尚不曾娶亲,曾与我说过几次,要扳我妹子。依我筭计,索性竟把妹子嫁了他,羞杀这油花光棍。”贡鸣岐听了大怒,就是夹嘴一个巴掌,骂道:“不肖畜生!人身也讨不全,偏要多嘴。就是他果然另娶,你妹子便要嫁人,也还问他讨个决裂。难道背地里竟另许了人家,也做这样不明不白的事?”贡玉闻被父亲打了一下,乱喊乱跳,哭出外头去了。贡鸣岐也叹口气,便不言语。又过数日,闻康梦庚已中进士,贡鸣岐又喜又恼。喜的是他青年联捷,信自家眼力识人;恼的是他负心背盟,使女儿无有着落。正是:
  世或从来假,何须认作真。
  谁知无行客,正是有情人。
  再说冯小姐,自从改妆,易名马玉,与云姝结亲之后,尊其称为马大王。日与沈定国谈兵讲武,说到超神入化,沈定国伸舌大赞道:“不佞一生莽蹶,今聆公子之言,如漆室一灯,那不令人折服!”因将内外一切威权统归小姐之手。
  小姐既握大柄,便欲为父雪仇。一日,向沈定国说道:“用兵贵于正大,决胜尤在威明,阴谋既难服人,妖邪岂能胜正!若凌知生恃左道之术,是为妖孽。妖孽者不祥,此将亡之道,久必有变。为之奈何?”沈定国因惊服小姐之才,巴不得买他快活,便道:“凌知生系先兄所用,今得公子王佐之才,自应复归正道。其人之去留,任凭公子裁酌。”小姐得了这话,登时传集众头目,立刻绑出妖人凌知生斩首号令,沈定国闻之大骇,却又不敢埋怨。
  过了些时,小姐闻康梦庚联捷,暗暗欢喜,丫头想道:“康相公虽中进士,心里毕竟挂念着小姐,自然不肯在京担阁。倘或就到苏州,竟至东园,岂不错过?”小姐道:“我非不虑此,但身陷贼境,插翅难归,只得由他错过了。”丫头道:“错过不打紧,但恐贡家住在园中,明知有了小姐之事,定然偏妒。万一康相公撞见,倒逼住他做了亲,岂不反将小姐置之一边了?”小姐忽然惊讶道:“是嗄,我倒不曾想到此处,几乎失算与他。”沉吟了半晌,说道:“我若要见康生之面,已万万不能。若让与贡小姐夫妇和谐,心中又不甘服。莫若与他苦乐同尝,合则俱合,离则俱离,方始无怨。”
  便与沈定国商量道:“小弟在此弥月,交游疏远,世务谢绝,但有一事挂怀,若大王肯为周旋,则葛藤可断矣。”沈定国道:“公子既有未了之事,但求吩咐,不佞当得效力。”小姐道:“父母生我兄妹二人,因见背太早,托孤与贡鸣岐抚养。今舍妹已长成一十六岁,才智过人,小弟每事赖其商酌。今大王以机务委托,虽竟尽仿思,恐一人智识有限,必得舍妹朝夕赞襄,便万端毕举,何愁大事不成?”沈定国听了大喜道:“令妹有此谋略,固当接请共事。但贡鸣岐作官闽中,途路遥远,怎生是好?”小姐道:“贡鸣岐尚在苏州驻扎,未必就去。但他竟将舍妹视为己女,若循礼相迎,断然不舍。须是我与大王同去,待夜深静,乘其不意,打入府中,找着小姐,掳了便走,方为干净。”沈定国点头道:“好!”忙拨五十名精丁,暗藏军械,自与冯小姐青衣改扮,架起五六只哨船,即刻起程。
  赶到苏州,把舡四散泊下。到更深时分,众人明火执仗,前后攻入。吓得贡家大小,见一伙大盗杀入门来,俱奔命不迭,连贡鸣岐也不知躲在那处。可怜贡玉闻,惊得魂飞天半,直钻在仓廒地板下去躲着。众多人仗冯小姐引,直入卧室。寻着贡小姐,冯玉如一手抱定,传谕众人不许掳掠,违者斩首。众人都不敢动手,一齐拥到舟中,连忙解维,从僻路摇出枫江而去。
  贡家见强盗已散,方敢出头。查点金银衣饰,丝毫不缺。单单不见了小姐,十分骇异,连忙报知汛兵。后不好说是没了小姐,但令他追赶强徒。那几个汛兵犹如畏猫之鼠,听说捉贼,只好虚妆声势,从四下里张张探探,谁知这班人已不知去多少路了。次日,报知府县,分头缉捕。贡鸣岐夫妇二人搥胸号哭,日日想念不题。有《二犯江儿水》曲云:
  绿窗容貌,漫矜诩绿窗容貌,绿林中人更好。笑一双玉美,一对丰标,一粗豪,一俊俏。家在梦中遥,情还妒处挑。明里相招,暗里相抛,则教他认哥哥和嫂嫂。疑团怎消,这时间疑团怎消。姻缘颠倒,弄的个姻缘颠倒,到头来共萧郎两誓鸾胶。
  贡小姐被他掳至舟中,只管啼啼哭哭,待要寻死,亏得冯小姐一路相陪,百般恭敬,再三劝解,方才没事。因想:“贡小姐如此才貌,真是天姿国色,康生却如何抛弃?必然有人谗间,以至于此。”
  不数日到了豹尾关,迎入寨中,张筵款待,令云姝相陪劝饮。贡小姐只若若不乐,虽珠国翠裹,锦衣玉食,终日珠泪频抛,不安寝食。
  冯小姐见此光景,恐怕生变。一日,瞒着云姝,悄然到他房里婉转劝慰道:“小姐千金闺秀,不佞亦读书循礼,虽男女共处,断不敢以非礼相犯。当兄妹呼之,幸勿疑惧。”贡小姐勉强答道:“妾一生名节,幸赖大王保全,岂不感戴?但父母生离,心实不忍,望大王开恩放归,自当举家衔结。”冯小姐道:“不佞实力小姐大事,故敢屈尊至此,不必言归。”贡小姐道:“大王为妾何事,可明言否?”冯小姐道:“不佞有表兄康梦庚,已成新科进士。闻先年曾聘小姐为婚,后来尊公不知听信谁人之口,竟有将小姐改适之意。为此,鄙意不服,特邀小姐到此,俟家表兄锦旋,完此盟好,实无他意。”小姐吃惊道:“康生姻事实家君成之。其后康生误听菲言,复聘冯氏。是渠负心易志,非家君有所变更也。愿大王垂察。”冯小姐道:“冯氏之聘,事诚有之。但闻他与小姐曾已决绝,冯氏亦常州郡贰葛万钟作合,所聘甚明。倘各持一见,小姐将如之何?”贡小姐道:“停婚再娶,固康生之咎;至于冯氏,虽出不知,亦失觉察。若彼此争衡,纷坛何已?凡事有家君作主,贱妾何敢饶舌。”冯小姐道:“据这般看来,既小姐诺聘在先,虽家表兄率听匪言,浪改前约,在尊公与小姐,情决不甘。若论冯小姐,亦明媒正聘,又奚肯甘心抱耻,作风中柳絮,无所沾着?若两相不逊,定然讦讼干连。在两家原无加损,总是家表兄一人吃亏,必至坏名丧节,究与二位小姐无所益处,又何忍出此?依我愚见,莫若使家表兄五循正礼,先娶小姐,后娶冯氏,闺闹之内,竟以姊妹相呼。一则全家表兄之功名,二则免两家之争竞,则彼此无言,夫妇和好,岂不共仰贤声,各沾实惠?请小姐思之,以为然否?”贡小姐听这一番说话,恍然大喜道:“大王之言,得情合理,谁不允服?但不知冯氏贤否如何,万一不能相安,妾当置身何地?”冯小姐道:“我知冯氏将门才女,素称贤德,岂敢相违?”贡小姐道:“若冯氏果贤,贱妾敢有异论?悉凭大王载酌便了。”冯小姐道:“此事我亦不能臆断,总俟家表兄归来,自有两全之策。”二人讲得投机,贡小姐反不气苦,彼此相安,情同兄妹。只时常想念父母,暗暗堕了些泪。有诗云:
  谁道蛾眉葬虎头,绣罗衫子敌貔貅。
  直教吸尽英雄胆,花诰齐封两好逑。
  且按下不题。却说康梦庚自离了京师,在路晓行夜宿,不则一月,到了苏州,仍寻白公堤旧寓,安顿了行李。此时已是进士,规模便自不同,主人分外奉承,自不消说。
  康梦庚到次日,跟着朱相、王用悄然步到东园,欲再睹春风一面。谁知玉如小姐倒行做了离窠之燕,已不在旧时王谢堂前矣。
  独是贡鸣岐因冯小姐忽然逃避,不曾问个细底,终日闷闷不乐。兼之女儿被掳,杳无音信,总是愁容不展。一日,偶然散步,径入东园,意欲消遣胜地。谁知风景萧条,大异平昔,但见花木纵横,亭台毁折,诘问家人,方知是儿子并钱鲁生事作践,心下十分气恼。观那景致,虽然毁裂,也还可人。步到亭子后边,忽墙间诗句。细看一遍,不觉失惊道:“原来康生与冯氏唱和的诗尚在,则前日丫头之言逼真矣。但那冯氏诗才俊逸,字法精工,原非平等女子,想都为我那儿子在外边生事,以致仓皇逃窜,甚是可怜。”
  正徘徊嗟叹,忽见有人走进园来,定睛一看,却认得是康梦庚。贡鸣岐半疑半讶,慌忙上前,一手挽住道:“恭喜贤侄已作贵人了。久不见面,今日什风吹得你来?”康梦庚突然被他拉定,也仔细一看,认得是贡鸣岐,吓得冷汗淋身,手足无措,只得跽了下去。贡鸣岐用手搀起道:“你当初也不该这般狂放,今日又胡为如此(足局)(足脊)?有话且坐了细说。”康梦庚听了这话,急得满面通红,羞涩不能成语。贡鸣岐携他到一凳上,大家坐下,问道:“贤侄前者听信何人之言,乃有这番妄乱?”康梦庚只低着不敢做声。贡鸣岐道:“此非贤侄故为之,不过匪人离间,贤侄误听耳。此际正该直剖,以明心迹,或可补过将来,何必徒为腼腆?”康梦庚听见他说话贤明,心里宽了一半,因跪下告道:“老年伯若果相容,恕小侄尽言拜禀。”贡鸣岐又扶起道:“有话不妨尽说。”康梦仍复坐定,然后将去年见小姐春容,与广陵舟中所见绝不相同,井园楼上亲见小姐窘于赋诗,其容貌与春容无二,多疑团,尽情发泄。贡鸣岐沉吟了一会,忽顿足道:“是了,此必我那不肖畜生与钱鲁两人所设之计,离间这段姻缘耳。”但贤侄不细查虚实,遽舍此而另聘冯氏,亦觉太率。”康梦庚道:“小侄因信所见为真,故去之惟恐不速。事出有因,谁能不惑?负盟之罪,幸老年伯怜而恕之。”贡鸣岐道:“小女虽遭诽谤,他时自辨瑕瑜。冯氏既定深盟,此际究难美满,为之可叹。”康梦庚忙道:“老年伯此言为何?”贡鸣岐道:“你还不知么?”便将冯小姐魆然逃遁的话与他说知。康梦庚捶胸大哭道:“天呀!我怎如此缘浅?要什功名富贵!不如削下这几茎头发做个孤独长老罢。”贡鸣岐道:“贤侄且勿焦燥,冯氏虽去,不久尚有归期;只或怜小女,生不能见父母之面,死无以殓蝉娟之骨,求为冯氏而不可得矣。”说到这句,便泪如雨下。康梦庚连忙问及,贡鸣岐又将女儿被强盗掳去的话也说明了。康梦庚亦十分悲痛。有诗为证:
  才美遭逢并有天,春风偏不解人怜。
  谁知今日双离别,反为他时两作缘。
  康梦庚既失了冯氏,恰遇见贡鸣岐,说起前事为贡玉闻与钱鲁两人暗计,终久将信将疑。谁知贡小姐又被掳去,究竟才貌优劣。心中尚未释然。贡鸣岐留他住了数日,忽见京报说,皇上玉体违和,殿试之期改于六月初三。贡鸣岐因对康梦庚道:“贤侄匆匆告假而归,本为冯小姐姻事。今冯氏既失,在吴门又无别务,殿试既已改期,正可仍往都门,且殿试过了,再来寻访未迟。”康梦道:“此说甚是有理。”是时倭寇稍平,贡鸣岐便收拾起身上任,康梦庚也就辞别进京。一起往北,一起往南。大家分路而去,未知后事如何?再看下回便晓
 
第十一回 非奸细计赚白衣军 是夫妻误认绿林妇
  词曰:
  智逐魔生,心机已入迷魂阵。那知敌国白衣来、反是将军令。若不为他人帮衬,怎得与自家缘分。奸人弄巧,大将无谋,蛾眉得胜。
  赚入多情,甘心让与风流兴。春风撮合别人缘,有什媒红赠。恰好是夫妻恭敬,生扭做野花推逊。逼他会合,任你惊欢,嗔伊薄倖。
  右调《烛影摇红》
  话说沈定国,自从有冯小姐做了妹丈,便已胆壮,一路侵掠骚扰,所向无前,督抚奏闻朝廷,朝廷大怒,着兵部议遣能将,往南征剿。旨意一下,殳勇闻知,十分得意。因一向闲住在家,甚是没兴,乘此机会,便去营谋起复。辇金百万,托了一个内官,在圣上面前力荐。圣上将殳勇御笔点定,加升左府都督,援以旄锁,率领五万人马,即刻离京。
  不一月,到了江淮,安下营伍,择吉发兵,大队杀入山来。谁知沈定国所据之处地势甚雄,四面皆山,左右夹水,路径深折,众人只到豹尾关,便不敢深入。就有守山小卒报入寨来,沈定国跨马提枪,杀奔山前。两家俱不打话,一场混战。殳勇真个沙场老练,骁勇无俦,觑沈定国略一破绽,劈面一枪。幸得偏了些儿,不曾伤命,只铲去一只耳朵。沈定国不能恋阵,忍痛而逊。殳勇因路径不熟,便不追赶,就收兵回营。沈定国逃入寨中,大叫大喊,连皮带血叫人缝好,只苦苦求马大王替他复仇。
  次日冯小姐亲点锐卒,出山讨战。殳勇反因昨日得胜,便不看在眼里,只令先锋张彪迎御。张彪领命出马,冯小姐大喝道:“何物小卒,敢来抵当!饶你回去,叫殳勇自来授首。”张彪也大怒道:“小小败贼,乳窍未开,也来纳命!”两边放马挥戈,各争胜负。战未数合,冯小姐偃戈败走,张彪紧紧追着,被冯小姐回手一枪,正中马腹。张彪跌翻在地,众喽罗一拥而前,生擒活缚,解进寨中。冯小姐将官军一阵乱砍,血涌成河,大获全胜,方才唱凯而归。
  下马升帐,众喽罗绑过张彪。张彪见冯小姐,挺身不跪,小姐喝道:“你今已被执,何得尚尔昂然?”张彪道:“为国杀身,兵家常事。胜则荣,败则死,何必多讲?”冯小姐道:“今日与大王议事,不暇杀你,权且锁禁马房,明日待大王亲自号令。”众喽罗吆喝一声,把张彪推到个僻静处一间空房里,锁着自去。
  张彪好生愤恨,看那间空房,四无墙壁,尿粪秽流,是夜,惨雾昏迷,阴风凄切,好不伤心。挨到一更时分,只闻远远有悲号之声,甚是惨咽。渐渐走近身来,却是个军人模样,因张彪锁在黑地里,悄然不觉竟走到间壁一间房里去,掩上了门,口里叫疼叫苦。听他像个睡了,张彪不敢做声,留心窃听。那人口中只自言自语了半夜,又一会,忽咬牙愤恨道:“我有何罪,把我处到这个田地?打了也罢,还说明日要把我与张彪陪砍哩。”张彪听见,暗吃一惊。不多时,那人又低声骂道:“你便这等猖獗,只怕天理饶不过你!今总兵奉旨征剿,可惜没人通他个秘诀。把这个寨儿扫的精光,有何难处?只不知那张彪今夜关在那里,可惜这个好汉子,明日和我双双的死哩。”说罢,忽放声大哭。张彪逼清听见,知是个离心士卒,便欲求救,因高声答应道:“张彪在此,可救我一救!”那人忽惊道:“真个张爷么?”张彪道:“怎么不真?”那人道:“且不要做声,我来救你。”连忙起身,开门出来,走到空房里一看,喜道:“龙天有眼!果然张爷在此。”如飞与他解了绑,扶他到自己房里去坐,取出衣服,与他穿了。张彪十分称谢,因问道:“这间闻大哥悲恸之声,想必有所抱屈,不妨为小弟一言否?”那人道:“不敢相瞒。小子唤名瞿奎,乃是寨中头目。因大王骄凌虐众,功劳山积,捶楚日加。小子因有贱恙,故昨日偶点名不到,将我重责四十,已属无辜,还说明日要斩道号令。如此残忍,因而怨恨。”张彪道:“士卒有疾,且当体恤悯念,岂有反加惨刻之理?即如小弟尽忠王事,不意反丧毒手。大哥若能相救,得以生归,自然报恩不浅。”瞿奎道:“张爷幸遇小子,便是生机,何消说得。况贼人罪恶贯盈,非是我夸口说,不但能救张爷,兼可略施小计,立奏荡平。”张彪大喜道:“若蒙大哥相助,果两成功,自不失腰金衣紫,则今日相遇,岂非大数。但不知用何妙策?”瞿奎道:“大王平日号令,每到定更之后,凡内外军卒,俱穿白衣软甲,以备敌兵劫寨,便于相认。且明日大王寿诞,众将官俱到内营献寿,必然赐宴,则营伍空虚。张爷只须致意殳老爷,到明日二更时分,五万人马俱穿白衣为号,乘其不备,杀入寨中。贼必误认己军,不敢相杀,一时忙乱,自相惊溃,而转眼荡平,易如破竹矣。”张彪鼓掌大笑道:“若得如此,真莫大之功也。但你我二人身在牢笼,如何行事?”瞿奎道:“一些不难。趁此黑夜,偷营而出,包管无事。”张彪道:“说那里话!千军万马层层守护,难道飞得出去?”瞿奎道:“此言不然。今大王赏罚失明,众心怨叛,故巡防懈弛,宿卫亦少。房中现有军器,我二人一齐杀出关去,谁敢拦阻?”张彪道:“既承大哥助力,自无畏惧。”便整盗披甲,各执枪刀,一路斩门开道,略不费力。瞬息间,来到殳勇军前。
  巡兵慌忙报入。殳勇正尔纳闷,忽报张彪回来,便立刻传进。张彪引瞿奎入营参见,瞿奎俯伏在地。张彪把被擒苦情,感瞿奎救归,并教劫寨的话,一一述了。殳勇喜从天降,连忙扶起瞿奎,十分慰劳,便叫治酒款待。即刻传令三军,各备白衣软甲,伺候听用。到次日晚间,依着瞿奎之计,亲率五万人马,悄地往贼营劫寨。正是:
  明月滩头理钓丝,风波一夜少人知。
  鱼须莫恨竿头误,香饵抛来只自迷。
  看官,你道沈定国有了这样一个奸人,可不坏了事么?原来不然,冯小姐因见沈定国挫锐,诚恐丧气,故此妙计,令心腹小军假装奸细,故意漏泄军机,献智劫寨,诱殳勇自来投网,所以既获张彪,不忍即杀,竟把他做个竿头之饵,引鱼上勾的意思。到得傍晚,传令大小喽罗,俱穿黑衣甲胄,埋伏暗处,只听后营炮响,一齐杀出,众皆遵令。
  等到二更时分,果然殳勇白衣军到。大队人马衔枚而入,依着瞿奎引路,锋镝不惊,果然营伍空点,如入无人之境,是时正当月晦,夜气昏黑,只因衣分黑白,故贼将看得见官军,官军却并不见贼将。殳勇正然得意,忽听后寨一声炮响,众喽罗摇铃呐喊,周围接应,把官军裹入垓心,四面团团围台,一场猛战。冯小姐单枪匹马敌住殳勇,直战到三时分,殳勇被冯小姐杀的汗流浃背,力不能支,被冯小姐瞧个破绽,一枪直透心窝。可怜好员大将,死于一女子之手。张彪大怒,挺枪直刺,冯小姐勒马接战。未及数合,小姐敛身败走,张彪那里肯入,紧紧追道,被冯小姐手挽雕弓,搭上狼牙飞箭,回身一矢,正中左目,一交扑下马来。小姐覆身一枪,结果其命。众军一阵乱杀,五万人马片甲无存,竟获全胜。小姐收兵入寨,沈定国闻知灭了官军,一则报泄己仇,二则崔苻振气,额手称贺,即拜冯小姐为寨主,摆宴与喽罗叙功,大家欢喜不题。
  且说康梦庚别了贡鸣岐,星夜北上,五月尽,赶到京师,恰好殿试。圣主临轩,亲览对策,见康梦庚卷剀切忠亮,欲以第一人置之,后因文字过于激直,语多伤时,称置一甲第二,授翰林修撰。康梦庚年方十七,早已名登鼎甲,职简词林,好不荣耀,只因记挂着冯小姐姻事,就告假归娶,圣旨竟批允了。康梦庚连忙收拾出京。这番是木天显宦,声势煊赫,比前大不相同,官员迎送,轿马承应,自不必说。只因走了陆路,长班、仆从共二十多人,独康梦庚坐着一乘官轿,其余众人,或骡或马,前后簇拥,得意扬扬。不半月,已到淮安。
  一日,天将傍晚,山坡险峻,人倦马疲,康梦庚吩咐投店歇宿,明日早走。又行数里,只不见有宿店。天渐昏黑,山愈旷野,康梦庚心里着急。只见山拗里大啸一声,冲出一伙大盗,俱执着雪亮的器械,蜂拥上前,把众人喝住。吓得几个轿夫撇下轿子,四散逃命。众人俱磕头讨饶。许多强盗将行李囊橐尽情卷去,再把康梦庚也搀出轿来,轿中什物一总搜尽。然后一阵鼓噪,鸣锣入山而去。康梦庚气得捶胸跌脚,众家人互相埋怨。不多时,轿夫也来了,康梦庚骂了一顿,只得忍气吞声,光着身子,仍旧趱路。
  行不数武,只见前面黄旗轩盖,一行人簇拥而来,马上坐着个紫衣少年。走到相近,大家冷眼一瞧,那少年便拱一拱手道:“先生何来,乃如此踉跄而走?”康梦庚见那少年气根轩昂,丰神秀丽,必是个贵客,便连忙出轿,那少年也跨下马来,大家作了个揖,康梦庚便实告道:“小弟姓康,名伊再,乃新科榜眼,钦假而归,路经此地,忽遇一起大盗,把锱装行李抢劫一空。今前后又无宿店,为此惊惶。”那少年道:“原来是位上相,但此地实是险恶,不想先生适遭其厄。今天色已暮,宿头尚远,学生荒居去此甚近,敢屈先生到舍下一宿何如?”康梦庚此时日暮途穷,正无着落,且吃了许多惊吓,巴不得要个歇息之地,连忙应道:“若尊府可以相容,实小弟意外之幸。只是萍水相逢,骚扰不便。”少年道:“学生好贤任侠。实不惮烦,何劳先生廑虑。”便逊康梦庚入轿,自己上马,随后而行。诗云:
  豪气轩轩非避秦,桃花何处问迷津。
  谁知仙子犹双待,赚入渔郎是此人。
  你道那紫衣少年是何等人物?谁知便是冯玉如小姐。小姐因婚姻一事,颠颠倒倒,受尽磨折。不意陡然遇见了康梦庚,终是灵心慧性,眼里倒还认得。康梦却因冯小姐恁般打扮,反绝然不相识了。就是被劫之事,冯小姐明知是自家喽罗所取,却不好说破。
  未几,到豹尾关,邀康梦庚入去。康梦庚初还认冯小姐是个王孙公子,及至寨中,见规模阔大,心下转有些着疑。一等升堂坐定,便开口问道:“足下外拥貔貅,内充武备,不知何以有此殊荣?幸为明教。”冯小姐道:“实不相瞒,此即沈定国之巢穴也。”康梦庚大惊道:“这等说起来,我已身馅萑苻。足下何人,亦居此邪径?”冯小姐道:“学生名唤马玉,即沈定国之妹丈。现今拜为寨主。”康梦庚道:“既如此,小弟断不可留。求足下放我出去。”冯小姐笑道:“先生休想回去,学生正欲久长相处哩。”一面请沈定国相见,一面设席款留。是时,沈定国耳患已痊,闻说有贵客请见,连忙趋出堂来,康梦庚没奈何,勉强作了个揖。不一时,宴开金屋,烛烂银屏,彤幨掩映,雕梁花锦,周遭茵席,歌翻金缕,曲按梁州,酒出兰陵,香浮凿落。康梦庚再三不饮,被冯小姐百般曲劝,只得勉饮数杯,终久酒落愁肠,双眉如结。饮至二更方散。
  次日,冯玉如与贡小姐说明康梦庚已中榜眼,并昨晚所遇,今现在寨中之故,贡小姐又惊又喜。冯小姐道:“但我窥他意思,于小姐姻事尚在未决,此去必有变局。依我愚见,欲留他在此,与小姐完此盟好,庶无更张之虑矣。”贡小姐道:“虽承美意,但彼尚犹豫,纵大王强之使合,终非其愿,他日倘有弃置,岂不贻玷家声,此说断然不可。”冯小姐道:“他所疑者,以小姐才貌之未真耳。今亲见小姐,必然心折岂敢复有嫌弃?况他已再聘冯氏,万一先与好合,则小姐不既失之对面,而抱恨终身,又安可使美满风光,甘心落后?倘康生疑终不释,但知有冯氏之爱恋,顿忘小姐之前盟,小姐不亦自误耶?”贡小姐道:“此言岂非甚善。但成婚大礼,当听父母方张,今膝下远离,心方抱痛,岂可不待父命,敬合自专,贻笑旁人口实?”冯小姐道:“礼敬有变,贵乎用权。舜以圣人而为孝子,尚且不告。小姐身系女流,事处至变,况此段姻缘原系尊公作主,今日之合,正以顺父命也,若小姐任其另取,废置自甘,贻父母之羞,受门楣之玷,较之反经行权、两全其美者,相去不霄址耶!”贡小姐被这一番切论说得俯首无言。冯小姐竟一面谕婢妾,对小姐梳妆,五面料理结亲之事,彻心为人,毫无偏妒。莫说凡姿俗粉、贪观恋爱者,无与争衡,即求之古贤女中,亦所罕见。时人有阕《北寄生草》曲儿,单赞那冯小姐的贤淑。其词云:
  你本是同调人,怎做了撮合山?又不是绿林人,怎误了绿窗面?又不是画眉人,怎倒与蛾眉便?又不是虎头人,怎不傍鳌头彦?不生嫉妒且生怜,偏生贤淑非生怨。
  冯小姐打点各项事体一色停当,既做主婚,又做月老,转忙乱了半日,然后瞒着沈定国,悄然来见康梦庚,笑说道:“我观先生忧怀不释,神思摧颓,必然心事不宁,或所谋未遂,学生恐先生郁结中伤,特为设一乐境,晚间当引先生赴之何如?”康梦庚道:“小弟身羁危地,祸福未分,有何乐境可赴?足下何必取笑!”冯小姐道:“学生一片真心,岂敢作耍。实不相瞒,只因有个舍妹年甫及笄,守贞未安,其才与貌,非出自夸,实乃第一俦人物。向欲觅一佳配,言为无忝,奈遍观俊秀,博访英才,要皆无当鄙意,先生文章上宿,高步木天,且青年倜傥,才情绝世,倾慕殊久,恨不相值。今天假奇缘,得以亲承丰采。因思舍妹非先生之人物不足以随唱闺闹,先生非舍妹之才容亦无以克宜家室,故敢斗胆相招。幸无他拒。”康梦庚听见要他做强盗女婿,好生着急,乃力辞道:“足下雅爱,非不深知,但小弟业为冯氏之甥,此说断难从命!”冯小姐笑道:“先生所聘得非冯我公子女耶?”康梦庚惊问道:“足下何以知之?”冯小姐道:“东园结社,童稚皆知,岂但学生一人独晓。然闻先生于冯氏,不过一言之合,且未成奠雁之缘,何须便作乘龙之想?况冯氏已潜奔别境,生死未知,先生弃之可也。”康梦庚正色道:“岂有此理!小弟虽未居甥馆,而情实相深。且冯氏之逊,实因小弟之故,为我受此磨折。方且梦寐不安,岂有反负其情,甘为薄倖?”冯小姐道:“学生闻此女得罪于贡氏,故不能安身而去,与先生何与,乃自引咎若此?”康梦庚道:“实有隐情,弟不可告之足下耳。”冯小姐道:“朋友以道合,自当倾心相付,何必深藏隐曲,弟不以告之知己?诚为莫解。”康梦庚道:“大抵事在掣肘,难以明言。足下何必烦絮?”冯小姐道:“既已可为,何不可言?既难告之朋友,何以问之寸心?吾知先生作事,必有悖于礼者,未免扪心自愧,故多隐蓄。学生推测尊意,想于贡氏,必有前聘未谐,而再聘冯氏,参商掣肘,致冯氏不安其身,故有此离乡之举。未知然否?”康梦庚被冯小姐说出隐情,猛吃一惊,只暗暗伸舌,谅不能瞒他,只得直说道:“足下洞事神明,直窥肝胆,小弟亦何敢支饰。实因贡小姐才美素著,误与联姻,且小弟实有情癖,欲求天下第一种佳人,反因情真过信,以为贡小姐决非凡艳。厥后贡鸣岐留寓于山东宪署,小弟留心窥探,岂知所见不如所闻,故去而另聘冯氏。实有这段隐曲,所以不可告人。今既为足下一口道破,不敢不以实情相告。”冯小姐改容正色道:“夫妇关乎大伦,岂因才美而移?且贡小姐何等家风,立身清正,未必甘心为先生见弃。先生身居清禁,名重兰台,乃作此败伦伤化之事,窃为先生不取也。”康梦庚听冯小姐一篇正论,凛凛畏人,只低头服罪,口不能答。冯小姐道:“若先生自知悔悟,还可救药。为今之计,只宜早赘贡门,休弃冯氏,则外议可绝,官箴可保。若孟浪负心,停妻再娶,虽天理可欺,如王章何?”康梦庚沉吟不语,半晌方道:“虽承见教,但业已为之,殊难补过。即无论冯氏才容之美过于贡氏者良多,且灵心慧性,遇我于风尘颠倒中,而漂零异乡曾不易志。况东园选婿,郡刺招婚,又非无媒敬合者比。足下一旦欲小弟弃之,此言有伦理乎?若是语无伦次,而恕已责人,足下亦何以自解?”冯小姐鞠躬请罪道:“先生真情种也。果系学生失言,毋怪先生之刻责。但今冯氏既不知所之,闻贡氏亦遭掳失之患,二者俱不能以即合。但先生钦给归娶之假,若究无所娶,得非诳君?学生为先生谋两全之策,欲令舍妹暂侍衾绸,一则解先生房帏之寂寞,二则实圣上赐娶之恩荣。俟先生二美得归,自当令舍妹退而让席。未审尊意如何?”康梦庚艴然道:“足下此言一发差矣。令妹玉楼贵质,金屋名姝,且婚嫁仰望终身,岂可等于儿戏?非特令妹所不屑,在小弟亦何敢为此。幸足下自重!”冯小姐笑道:“吾有深意,先生勿辞。”
  说未了,只见众喽罗结彩牵红,悬灯设席,以及乐人、宾相披红插戴,纷纷伺立阶前。康梦庚见了,知已堕计,忙向冯小姐恳求道:“足下为小弟作缘,反为小弟造孽。今二女尚无下落。何忍偷欢?此事断不可为!望足下垂谅,感恩不浅。”冯小姐道:“今晚必欲先生屈从。其二位美人都在学生身上,包管寻还。”康梦庚道:“足下又来取笑。知二女子在于何处?怎生说个寻还?”冯小姐道:“寻还却也不难,只怕寻到先生面前,倒未必相认了。”康梦庚道:“说那里话!小弟于二女,时刻在心,无夜不入我梦寐,难道忘了他面貌么?”冯小姐笑道:“先生纵认得贡小姐,只怕冯氏就与先生对面,也竟视为路人了。”大家都呵呵大笑。康梦庚那知冯氏竟是有心之言诗云:
  藏头露尾总情痴,说与情人更着疑。
  不是多情偏出脱,为人为己两无欺。
  冯小姐也不顾康梦庚推托,竟不由分说,叫作乐的作乐,掌礼的掌礼,又与康梦庚簪花挂红,急得康梦庚没了主意,待要逃躲,被冯小姐双手拉定,一会儿,宾相迎出新人,中堂交拜。康梦庚乱跳乱跑,冯小姐那里管他,叫三四个侍妾牵衣执手,生生的捺定了,拜了四拜。然后把红绿彩绫将康梦庚紧紧束住,令侍女牵着,推推拥拥送入香房。
  一路的门户已层层关锁,康梦庚逼至房中,好不气闷也,也不想去做花烛,饮合卺,只向外边一把交椅上呆呆坐着。众侍儿扶贡小姐端坐花烛之下,挑去蒙头,露出天仙般的容貌,愈加光艳,众侍儿像红娘一般,又把康梦庚促到台前,与贡小姐对面坐下。此时,康梦庚虽无心于此,然不知绿林女子是怎生模样,便悄然偷眼一瞧,并非别人,却是贡小姐。与当年舟中相见俨然无异,只觉长成了些,容貌比前更胜,一种风流态度分外可人。心中转吃一惊,只得低声问道:“小姐得非广陵舟中所见那?”贡小姐低着头,含羞不语,只见一侍儿从屏后捧出一个小盒,向康梦庚面前笑说道:“老爷不必多疑,我小姐有个重复帖在此,请开看便知明白。”康梦庚双后接着,把小盒打开,却有个小纸封儿,便在银烛之下启封观看,却是三幅花笺,不是别的,上边两幅原来就是康梦庚在广陵舟次、贡鸣岐叫他做下的两首雪诗,下边一幅即是山东署中被惑、留下决绝贡小姐姻事的那首绝句,自家手迹,逼清认得。方知真是贡小姐无疑,连忙立起身来,深深揖谢道:“小姐真有心人也,卑人几为流言所误。若非小姐守贞无恙,何以这狂妄之罪?前日在苏州面见尊公,说小姐为强人掳失,原来此地反得相逢。我康梦庚何幸至此!”贡小姐娇声宛转,正言数说道:“郎君既有所欢,何必复念于妾?但闻妇人有七出之例,实未知妾所犯者何事,乃蒙郎君休弃乎?”康梦庚被贡小姐一番责备,自觉无言以解,只得跪而请罪道:“卑人一时之误,遂致获罪高门,悔将安及!今自知孟浪,深悔前非,幸小姐恕之。”贡小姐忙叫侍儿扶起道:“流言易误,人莫不然。但当日舟中会面,家君实无所欺,奈何郎君尚不深信耶?”康梦庚道:“狡计起自家庭,使我安得不惑?”便将昔日误见春容,与园楼窃睹之话备述一遍。贡小姐也明知是哥哥与钱鲁两人所设之计,暗暗怀恨。因对康梦庚道:“贱妾遭此离间,不意人得聚首。今既为伉俪,不必更及前言。但郎君所聘冯氏,虽前后有殊,而明正则一;虽凌替不同,而门楣无异。且闻其才容未尝少逊,而智勇尤足过人,贱妾何忍自图欢会,听其拆离?是欺冯氏者,适以欺郎君耳!今虽大礼已成,还宜分房各睡,待冯氏既合,共享欢娱。”康梦庚道:“小姐有此高怀,虽古贤女无以加矣。但今时良日吉,小姐又系前聘,还该先赋《螽斯》,其冯氏之席,虚以待之可也。”贡小姐道:“结缡伊始,欢会正长,何必争此旦夕?且父母方切掌珍之痛,贱妾敢忘膝下之依?岂可贪恋私恩,背违父母,自蹈不孝!请别室安置,不必再言。”康梦庚见贡小姐侃侃正义,贤孝两全,反不敢多说,只得独自个凄凄凉凉,走出外房去睡了。正是:
  话到三更花烛,情分两地夫妻。
  锦帐梦魂寂寞,纱窗月影孤牺。
  到得次日,康梦庚同贡小姐梳洗过了,便到冯小姐面前,双双致谢。康梦庚并告以贡小姐守义,以待冯氏之情。冯小姐暗暗惊服,乃赞道:“小姐高愫雅情,慕千古蛾眉之侠士,吾知冯氏之贤,亦决不相负。”便命治酒叙亲。
  三人正讲得投机,忽见守山小卒慌慌张张报将入来,说江南抚院率领大队官军,前来征剿。冯小姐听见,迟疑道:“巡抚虽兵权,但系是文臣,如何可以决战?朝廷岂无将帅,而必委命抚臣?其中必有缘故。”便请康梦庚与贡小姐回避。即传沈定国到来,大家商议退兵之策。未知那找院是何人?沈定国与冯小姐此番胜负如何?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
 
第十二回 解重围偷儿报恩兼成伟绩 脱貔貅佳人换相并受荣封
  词曰:
  输情服罪,偏与成冤会,真激烈,空劳惫。一麾敌胆落,一怒军心碎。重围解,那时方把从前悔。先与他人对,后作侬家配。谁夫妇?谁兄妹?铁衣人未艾,革帐欢方退,姻缘事,移来换去方全美。
  右调《千秋岁》
  冯玉如小姐闻巡抚统兵而来,好生不解。你道那巡抚是何等样人?谁知就是福建布政贡鸣岐升授的。但贡鸣岐才赴藩司之任,如何便得升转?原来镇江知府刑天民,因大计考了卓异,竟连加二级,内升太仆寺卿。是时朝廷闻殳勇败绩,闷闷不乐。都察院就动一本,说大盗沈定国、马玉等神武无俦,才智可用,兹剿即不克,合遣重臣招抚,准赦其罪,使其立功王室。疏上,对旨批“着六部九卿科道公同会议,遣何人招抚,实拟具奏”。当下刑天民独题一疏,内称惟福建省布政贡凤岐忠信服人,才辩超卓,克胜其任。九卿科部复交章汇荐。圣上大悦,即升贡凤岐为江财巡抚、都察院右都御史。是时贡鸣岐因死了媳妇,尚在途中担搁,未曾到任。连忙差飞骑追回,竟赴江淮招抚,实非剿伐,所以冯小姐说抚臣无征剿之理,必有缘故,盖为此也。
  是日与沈定国计议,狐疑未决。次早贡鸣岐传到谕札,冯小姐始知并南抚台乃是贡小姐之父,心中暗暗欢喜,即与康梦庚并贡小姐说知,二人喜不自胜,贡小姐便要康梦庚到父亲处,面致投诚之,冯小姐道:“且莫因举妄动。焉知沈定国向背如何?倘露风声,我们便无生路了。”贡小姐见说得利害,便不敢开口。冯小姐别了二人,持着巡抚谕札,来见沈定国说道:“兵无久利,贵于知机。今抚院奉旨扫安,朝廷悬爵以待,况其人虚心好资,可与共事。未知大王尊意将何适从?”沈家国闻言大怒道:“公子平日何等英锐,今怎一旦移心,长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?况我一身而经百战,威震四海,大事可成,安得兴此妄说,摇惑众心?你看我生擒那斯,碎剁军前,与公子看个榜样!”说罢竟自跨上鞍轿,执着长枪,怒狠狠出山去了。冯小姐被这番恶言捏着两把冷汗。
  沈定国杀出豹尾关,直奔军前,大言讨战。贡鸣岐闻报,怒道:“贼奴如此独獗!我好意抛降,偏生抗逆。我虽从不曾出阵,也还胆壮。”就提枪上马,迎至阵前。沈定国也不交谈,劈面就刺,贡鸣岐闪身交接。一弛一突,一往一来,未及数合,贡鸣岐本非善战之士,那里敌得他过,觉招架好生费力,只得撇过一枪,拍马就走,沈定国要塞冯小姐之口,怎肯错过,加鞭策马,紧紧追来,原来贡鸣岐惟射艺甚精,因被沈定国赶得没法,慌忙取出劲弩,回头一箭,正中咽喉。可惜沈定国,好个积年大盗,不死于猛将阵前,反死于文臣之手。岂非天数当尽,无得而逃。
  众喽罗损入寨来,冯小姐正恐贡鸣岐有失,着实担忧,不想忽报沈定国被箭身亡。忙与康梦庚、贡小姐说知,大家踊跃称贺。然冯小姐尚不信沈定国这样个骁勇武夫,偏能死于贡鸣岐之手,及至军士抬归尸体,方才信是确然。正是:
  生前豪气枉摧残,夜月沙场白骨寒。
  回首英雄成底事,千秋能得几齐桓。
  冯小姐自被沈定国邀归入赘,由妇道以僭夫纲,恃阴柔而消阳健,不过强逼埋头,岂是好为游戏?原欲俟官兵下剿,乘势归降,只因殳勇凶残贪暴,不敢误投。闻贡鸣岐乃读书好道之士,兼有康梦庚这段瓜葛,巴不得一时向顺,无奈沈定国莽表明不回,此时小姐既得自主,随与康梦庚商议道:“沈贼已灭,可以任我主张。此处原非久居之地,投诚之说,作何区处?”康梦庚道:“军机重事,惟骨肉可言。除非待小弟面见岳父,曲致尊意何如?”冯小姐道:“不好,今沈贼已触令岳之怒,倘或先生之说不合,便无收拾。如今待学生先发一道降书,看令岳怎生举动,然后烦先生收功,未为迟也。”康梦庚道:“足下算计甚妥,不宜迟。”冯小姐便连忙做下一降文,与康梦庚斟酌定了,差个得当小,打到抚院军门。
  伺候官儿知是进降表的,不敢担阁,连忙与他传进。贡鸣岐拆开一看,只见上面写道:
  江淮罪发马玉为投诚事。切玉本系书生,先年沈定国掳充幕佐,受制虎穴,聊效蛇行,难逃背国之诛,深负匡王之愿。敢忘草偃,久切葵诚,伏遇宪慈,躬承天简。体上帝好生之爱,慈祥出自宸衷;推圣君解网之仁,恻隐弘昭宪德。为此修词布悃,于冒威严,伏乞暂霁雷霆之怒,少宽斧钺之诛。即于某月某日束赴军辕,仰祈赦宥。借九重之雨露,起涸辙于斯须,息四境之兵戈,援流亡于俄顷。敬申北面,请解南薰。临恳战栗,待命之至。
  贡鸣看完,怒道:“前日好意谕降,沈定国反肆猖獗,以致自取灭亡。今马玉不过智穷力竭,旦夕自危,故为此摇尾乞怜之态,可不迟了!”反立传众将,点齐人马,杀入豹尾关,务要捣巢焚穴。众将领命,各各披出军,呐喊摇旗,直抵贼寨。
  众喽罗慌忙报入,冯小姐大吃一惊,忙与康梦庚并贡小姐商议道:“适才打下降书,不意令岳反率兵加我,未知何故。怎今生发付他好?”康梦庚道:“既系亲情,岂有相戕之理?足下勿出,听其自来,与他面决。”冯小姐道:“他如此气焰,万一杀入,玉石不分,那有不去抵当之理?如今我与他阵前相会,尽我之言,看他允否。倘激烈不回,只消他个势穷力蹙,来去无门,怕他不来辐辏?”康梦庚道:“此言虽也使得,只足下要耐心敛气,不可仍用才能。”贡小姐又再三叮咛道:“家君一心为国,故忠愤激昂,性刚不屈,纵有开罪之处,还求大王爱护,妾身感恩无尽。”冯小姐道:“我岂真是绿林中物,而自绝归路耶!此口当有咽天之力,小姐但请放心。”
  言讫,即操戈跨马,迎出豹尾关,高声叫道:“贡大人请了,卑末甲胄在身,不能全礼,但不知大人何所见教,乃蒙光降?”贡鸣岐只道马玉是个绿林莽汉,一见冯小姐丰神俊秀,言语温和,好个斯文少年,心下半疑半骇,只得也拱一拱手道:“本院奉旨招安,原系天恩浩荡,何得尚尔抗违,自蹈不赦?直到山穷水尽,方始摇尾乞怜,噬脐何及!”放马过来,冯小姐架住答道:“卑末既非绿林之辈。久倾向日之诚,今沈贼既已伏诛,何甘自弃。故欲率众归诚,以回天怒。奈何大人反不相容,未识何意?”贡鸣岐道:“本院输扎到日,何不归降?今已迟了。”冯小姐道:“贡大人奉旨招安,未尝奉旨征剿。若必欲相加,得不悖圣朝之恩命耶?”贡鸣岐道:“抚既不行,继之以剿,何必饶舌!”又挺枪直取。冯小姐复架住道:“若欲交战,愚虽不才,曾以一计而陷五万之众,岂复畏惧?只可惜无敌手耳。”贡鸣岐见冯小姐人物风流,颇有爱怜之意,因自家势头来得猛了,一时收脚不来,不好就转了口,只得挣扎道:“本院但知有君,不知有身,胜负非所计也。”挺枪复刺,冯小姐纵马相迎,饶他用尽平生之力,只闲闲招架,并不放出手段。且战且却,七擒七纵,把个贡鸣岐直诱到豹尾关。忽四下里一声呐喊,杀出千军万马、把贡鸣岐团团围住垓心。冯小姐把马一提,飘然而去,自回寨中去了。
  此时贡鸣岐力尽筋疲,见四面层层,并无出路,急得顶门里火星直爆。从清早困到傍晚,又不交战,又不解围,贡鸣岐饿得眼昏头晕,仰天叫苦。正号呼无措,只见远远烟尘起处,一人一骑如驱风掣电而来。好个猛烈汉子,手执方天月斧,矻擦擦杀入重围,找着贡鸣岐,便一手抱过马来,双双骑着,右手执斧,斩开一条血路,逃出重围而去。有诗为证:
  忠义诚难事,偏生畀匹夫。
  一时欣感遇,此日际穷途。
  恩惬心先瘁,功成骨未枯。
  今朝同仕路,不信旧穿窬。
  你道那好汉是谁?原来就是在贡鸣岐家斋匾里滚下来的偷儿俞四。但俞四虽受贡鸣岐恩惠,不过是个贩鱼小民,如何便会斩关夺将?却有个缘故。只因贡鸣岐起伏去后,便没人照顾他,依旧本钱欠缺,母亲也死了,儿女也卖了,单单剩得一身,无依无赖,因平素膂力颇壮,就在本卫营里吃了一名军粮。每日空闲,就去操弓习射,弄斧拈枪,人材也勇健,手脚也便捷,竟学得一手好武艺。往常出队随征,屡屡得胜,主将甚是喜欢,便与他一个百户之职,从此更加努力。也是命中造化,正值倭寇之乱,东征西讨,每战有功,渐渐升到把总。然平居闲暇,还念念不忘贡鸣岐向日周济之恩,与掩饰他羞耻之德,未尝报效。不期主将奉旨,提调入京,俞四也免不得随军北上。恰好晓得贡鸣岐升了江淮抚院,正可便道谢他一谢。是日来到军门,说抚院出征未回,俞四只得坐守。也是贡鸣岐恰当有救。忽见探事的飞报进来,说抚院老爷被贼兵围困,竟日不解。俞四听说,怒从心起,便大声说道:“知恩报恩,正在今日。我不力救,更有何人?”便跨上飞马,手执月斧,不率士卒,独自个杀入重围,救出贡鸣岐。
  直至军门,下马相见,贡鸣岐才认得是俞四,转吃惊道:“你如何有此勇略?今日从那里来,却知我身在困危,乃蒙相救?”俞四便将自己始末根由备细说出,又道:“一向身受大恩,未能报答,今日天假其便,心始稍慰。”贡鸣岐道:“恭喜你已得高官,今日之情,何以相报?”俞四道:“老爷培成之德天高地厚,今不过一臂微劳,何须置口。”贡鸣岐吩咐治酒相待。饮过三巡,俞四因主将在前,不敢担阁,就起身辞去。贡鸣岐赠了些程仪,相谢而别。
  到次日,贡鸣岐复想起被围之事,若非俞四救出,必无生路。又想那马玉,“好个美丽书生,并非萑苻野汉,且投诚之说,何等软款,用兵之法,何等超神,怪道殳勇如此骁将,尚尔败绩,何况于我?若使此人效劳王国,岂非文武将才?”懊悔自己一时气激,险些败事。
  正自嗟自叹,忽报康翰林与小姐双双到门。贡鸣岐惊喜不定,惊的是女儿被掳,忽地生归,喜的是骨肉重圆,康梦庚前盟无恙。连忙请入军中,康梦庚与小姐双双拜见。贡鸣岐抚定小姐,流泪问道:“儿那,你一向陷于何地?可不想坏我做父母的。”贡小姐道:“孩儿久离膝下,心如刀割。”便说起当日掳至沈定国寨中,亏得马玉以礼相待,及勉诱康梦庚成亲之话。贡鸣岐失惊道:“不想这马玉如此好人,我转与他作难,岂非恩上成仇了!”康梦庚道:“此人原非贼盗,不过受沈定国坑陷耳。今投诚向明,是其素愿,非势蹙也。况小婿曾有此一番孟浪,若非此人转展劝合,与小姐焉有团圆之日?实于岳父有恩。今弃而不纳,不几以怨报德耶?”小姐处处说道:“他与久处嫌疑,循循守礼,竟以兄妹相呼,言不及乱。□□当世,实罕其俦。爹爹幸以国士遇之,勿再拒而生变。”贡鸣岐听了两人说话,不觉改容敬服道:“此人诚豪杰心肠,圣贤面目,自愧肉眼,失此佳士,如今就烦贤婿同中军官,将老夫名帖,迎请他相会便了。”康梦庚欣然就往。
  不一时,冯小姐大队而来,康梦庚入军先容道:“马玉夫妇率领十喽罗前来献降,在军门候令。”贡鸣岐吩咐大开军门,远远迎接。冯小姐下马跪伏,贡鸣岐慌忙扶起,携手入幕。欲逊冯小姐台座,冯小姐再三推逊,只得与康梦庚昭穆坐下。贡鸣岐面北相陪,笑容谢请道:“老夫愚眼,几失俊杰。小婿小女深荷高怀,殊切感愧。”冯小姐道:“小子冒昧尊颜,方且股栗待罪,乃蒙大人开宥之恩,被以涵濡之德,愿随驱策,少效捐躯。”贡鸣岐吩咐开筵庆贺,云妹与小姐另宴相叙。诗云:
  一番离合一悲欢,自觉天家雨露宽。
  向事玉客人不识,归来还着铁衣冠。
  贡鸣岐既招安了马玉,江淮已平,一面具疏,备言马玉文武兼才,尽忠效顺,请加封恤,一面拔营起马,回苏莅事。
  康梦庚与当小姐一同起程,路上并无担阁。惟康梦庚到了镇江,差朱相到城里问问韩老儿近况,谁知韩老儿上年已死。康梦庚甚觉恻然,即将十两银子,叫朱相送与他老妈,做些功德,也是康梦庚不忘旧交,一点厚道,次日到常州,会会葛万钟,告以冯氏尚无下落之若。葛万钟欲置酒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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