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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号: CJ0068   部:標點本   分类:古典小說   积分:0
古籍名: 飛花詠
作 者: [清]不題撰人
版 本: 簡體字標點本
在线阅读>>> 是   [文]        
内容简介
又名《玉双鱼》。全书十六回。不题撰人。清“初本衙藏板”本。该书演绎昌谷与端容姑的婚姻故事。
 
(全文)
   
  原夫春之为春,气虽和淑,必至花香柳媚,而始见其为春之艳。秋之为秋,气虽鲜新,亦必至月白天青,而后知其为秋之清。故娥眉皓齿,莫非美人也。虽未尝不怡耳悦目,亦必至才高白雪,情重阳春,而后飞声闺阁,颂美香奁,倾慕遍天下也。虽然才高情重固难,而颂美飞声,亦正不易。设幽兰秘之空谷,良璧蕴之深山,谁则知之?
  此桃源又赖渔父之引,而渔父之引,又赖沿豁之流水桃花也。因知,可悲者颠沛也;而孰知颠沛者,正天心之作合其团圆也。最苦者,流离也;而孰知流离者,正造物之婉转其相逢也。
  疑者曰:大道既欲同归,何不直行?乃纤回于旁路曲径,致令车殆马倾而后达,此何怠也?无乃多事乎?噫,非多事也。金不炼,不知其坚;檀不焚,不知其香。才于佳人,不经一番磨折,何以知其才之愈出愈奇,而情之生死不变耶!故花不飞,安能有飞花之咏?不能有前题之飞花咏,又安能有后之和飞花咏耶?不有前后之题和飞花咏,又安能有相见联吟之飞花咏耶?惟有此前后联吟之飞花咏,而后才慕色如胶,色眷才似漆,虽至百折千磨,而其才更胜,其情转深,方成飞花咏之为干秋佳话也。譬之春而花香柳媚,喻诸秋而月白天青。岂不较析之即克之呆斧柯,鼓之即调之痴琴瑟,而更饶展转反侧之情态耶!设父母有命,媒妁有言,百两而去,百两而来,不过仅完其红丝之公案;而锦香里之佳联不几埋没乎?凤园芍药之深盟,将谁与结乎?总戎与司李之求婚,死不变心,于何而见乎?则是幽香同于野草,良壁不异顽砖,将见佳人才子,竞与愚夫妇等矣,岂不大可痛心也哉?噫,知此痛心,则知颠沛流离之成就昌男端女者不浅矣,读之勿悲而喜可也。
  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 
 
第一回 贤父母姻联才与貌 俏孩提缘弄性兼情
  诗曰:
  青藜有美出于天,彤管多才不偶然。
  庸俗熏人应老学,芳香惊座每髫年。
  倘飞白雪登龙后,定吐阳春竹马前。
  慢讶一时相遇巧,三生原是好姻缘。
  话说前朝南直隶松江府华亭县,有一个秀才姓昌名全,表字天佑,他祖上原是蓟州军籍出身,因父亲曾举过孝廉,遂入籍松江。这昌全自小儿就进了学,后来父母双亡,家资日渐凉薄,止遗下薄田数亩,俱叫一个家人昌俭管理,收租以供薪水读书之费。其妻杜氏,甚是贤淑,夫妻两个过日颇称宜室宜家。到了四十上下,方生一子,取名昌谷,表字若虚。这昌谷生得面如春雪,体若秋山,襁褓中便乖巧异常,到了六岁,昌全恐怕从个俗先生,误了他,遂带在身边自教。这昌谷天性聪明,一教即知,知了便能,背诵不忘。到了七岁,四书俱已读完。昌全见他资性不凡,就与他讲究作文,至于诗词歌赋,并未教他,他便出口成章。
  忽一日,闻得外面哄传,今日西门外锦香里,有一社会甚是齐整,许多人都去看了。昌谷听见,便要叫昌俭领他去看。杜氏道:“会中人多,你娃子家,昌俭一个那里照管得你来?况昌俭还有事要做,也没工夫领你去。”昌谷心心念念,只想要去,听见母亲不放他去,便眼泪汪汪,愁眉苦脸。父亲见他这般光景,心甚不忍,因说道:“我儿,你不要哭。等吃过早饭,我自带你去看吧。”昌谷听见父亲肯带他去,便欢天喜地,连忙催母亲收拾饭吃了。杜氏又拿出两件新鲜衣服,替他换了,打扮得像个玉人儿一般,跟随着父亲出门,竟望锦香里而来。
  只见一路上男男女女,携老挈幼,俱来看会。昌全领了儿子,也慢慢随着众人而走,才走不得三五箭路,只听见背后一人叫道:“天佑兄,等我同行。”昌全回头一看,却是他同窗好友朱天爵。因说道:“仁兄为何亦有此兴?”朱天爵笑道:“佳兴与人同耳。小弟何独无之?”因指着昌谷道:“这想是令公郎了?”昌全道:“正是小儿。只因小儿要看,故带他同走。”遂叫昌谷过来,与朱伯伯作揖。昌谷连忙走在下面,深深作了一揖。朱天爵见他举动舒徐,面目清秀,因说道:“吾兄有此宁馨,异日必能跨灶。”二人说说笑笑,一路徐步而行,早听见远远的锣鼓喧天,二人遂走入锦香里市中。
  只见家家悬彩,户户垂帘,无数的老少妇女,俱穿红着绿,站在门前看会。不是接了亲戚来家看的,就是沾亲带故自己来看的。故此家家门首都是些女人,甚是热闹。也就有许多浮浪子弟,往来不绝。或帘隙偷窥,或楼头远望。他二人因带了昌谷,不便在人丛中挨挤,要拣一空处站立,逐家走来,家家挤满。只有一家门首檐略宽些,遂立在这家门首竹帘之外。
  隔不多时,街上人纷纷的拥来,说道“来了!来了!”又停了半晌,一阵阵、一队队的鲜明旗帜,里长社火俱各扮了故事,跳舞而来。后面就有许多的台阁,内中或有扮苏东坡游赤壁的,也有扮陶渊明赏菊的,也有扮张生游佛殿的,众人俱围住观看。朱天爵看了,忽大笑道:“苏东坡、陶渊明,难道是这等一个嘴脸?”因顺口念出一句道:
  千古高贤,换面改头成俗子。
  朱天爵方才念了,昌谷在旁听见,就应声对一句道:
  一群恶少,耸肩迭背学才郎。
  朱天爵无意中,忽听得昌谷随口对出,不觉大惊,对着昌全说道:“原来令公郎,小小年纪,有如此敏捷之才!又工之确,虽老学宿儒,一时亦不能如此,真乃奇童也!”朱天爵正看着昌谷赞赏,不期身背后有人说道:“要对这对,也不为难。”朱天爵急回头看时,不是大人,却是一个老家人,抱着一个小女子,出帘来看会。再看那小女子,也只好六七岁,生得一个面颜就似花朵一般。朱天爵乍见,又惊又喜,因问他道:“小姑娘,你说对此不难,你何不也对一句?”那小女子不慌不忙,也随口对一句道:
  三家村汉,画眉搽脸扮佳人。
  昌全与朱天爵二人,忽听见抱的小女儿也对出一句奇对来,甚是惊讶。急急要问他是谁家的女儿,此时会已过去,那家人已抱女儿入帘去了。欲要走到帘前去问,争奈帘内都是些内眷,怎好开口?正在帘边踌蹰,只见一人从帘内走出来,拱拱手道:“原来二位仁兄在此。”
  你道这是何人?原来也是他二人同学的朋友,姓端名居,表字无倦,住在城外,这就是他姐夫家里。因姐姐接他看会,故同了妻女到此。他在帘内已看见多时,因不便邀他二人进来,故推不看见。忽听见那小学生对得对句敏捷精工,就打帐出来,问是何人?不期女儿容姑也对了一对,不相上下,更加欢喜。又听见朱天爵不住口的赞扬,道:“怎一时间就有这一对才美的小儿女,真是奇事。”端居欢喜之极,按纳不住,故揭开帘子走了出来。
  朱天爵看见,方知是端居。便笑说道:“好人呀,怎躲在里头,也不叫我一声。”端居道:“此乃敝姊丈家里。因家姊接小弟同弟妇来看会,因贪看会,竟不曾看见二位仁兄。得罪、得罪。”朱天爵笑道:“这也罢了。且请问,适才对对的这位小姑娘,是谁人之女?怎具此敏捷之才,令人爱杀!”端居笑道:“这就是小女,胡乱取笑,何敢当二位仁兄之誉。”因指着昌谷说道:“这位小学生,对的佳句,方算得一字一珠也。莫非就是天佑兄之令郎?”昌全道:“正是小儿。妄言出丑,自不知羞,今闻令爱妙句,自不敢再作矣。小弟与仁兄相与也不浅,竟不知仁兄有此闺秀。仁兄真可谓善于韫椟矣。”
  朱天爵又问道:“令爱今年几岁?”端居道:“小弟止有此女。今年才得七岁。”朱天爵又问道:“令爱是几月生的?”端居道:“是三月。”昌全道:“原来与小儿同年,小儿只长令爱一月。”朱天爵因指着昌谷说道:“有此才郎,正宜配此佳人。今日无心一对,大有天缘。且两人对中,却又暗合着才郎佳人,自然是一对佳儿佳妇。这段姻缘不可当面错过。我如今也不管你二人肯与不肯,我定要做个月下老人,与你二人结为亲家。何如?”
  正说着,又是一起会来,打得锣鼓喧天,众人齐挤上前观看。会过了,端居即领了昌谷到帘内去,与众亲眷看。众亲眷听见外边说,要将他与端家做女婿,人人欢喜,俱向李氏说道:“端奶奶,你招了这个标致的女婿,也不枉姑娘如此聪明。两人比并起来,郎才女貌,真是玉琢成粉,捏就的一对好夫妻。”因叫昌谷与端奶奶作揖,道:“这就是你的丈母了。”
  昌谷听见,恭恭敬敬作了两个揖,又与众妇人作揖。众妇女又风风耍耍指说道:“这姑娘就是你的娘子了。你们两人也该相见。”遂将昌谷立在右首,又将容姑立在左首,也叫他作了两个揖,就同坐在一处,看帘外的会来。众妇人拿了许多点心茶果与他二人吃,又不住向端奶奶面前称赞昌家学生的好处,李氏亦甚喜欢。
  又看了半日,方才过完了会。昌全欲要回去,端居道:“这里是我姊丈家中,小弟也做得半主。敢屈二位仁兄进内一坐?”朱天爵笑道:“你如今得了佳婿,也该先请媒人吃杯喜酒。”遂一手拉了昌全,三人同走入堂中。不一时,内中送出茶来,端居即吩咐小厮收拾便酒。朱天爵因问道:“令姊丈尊姓,请来一见?”端居道:“家姊丈姓柏,楚中贸易未归。舍甥尚幼,不敢奉陪。”
  须臾摆上许多肴馔,俱是要留亲戚现成的。三人坐定而饮。此时昌谷已被里面妇女留住,在内吃饭了。三人饮了半晌,朱天爵道:“我三人俱系同学,实与他人不同。今你二人结成亲家,以后便是至亲。我做了媒人,常言道:『九子不忘媒。』将来亲友之情,绵绵不绝矣。”昌全道:“小弟寒薄,诚恐有玷无老门楣,实不敢启齿耳。”朱天爵道:“我兄差矣。从来婚姻论财,君子耻之。又云:『善嫁者只看郎君。』今令郎具此天才,后日包管稳步云梯,过于尔我。”端居道:“小弟止有小女,实欲择一佳婿。今日幸遇公郎,只一对而令我羡赏。后日鹏程,诚如朱兄之言。使小女得配君子,是我所深愿也。”
  朱天爵听了,大喜道:“端兄言出真诚,一言为定。昌兄不必过谦。”因又问昌全道:“兄可曾带得有聘物在身边吗?”昌全道:“小弟偶尔出门,实不曾带得。”端居道:“古人一丝为定,不在轻重多寡。”昌全想了一想,道:“小儿身上倒有一件,不知可作得聘物?”朱天爵忙问道:“令郎带的是甚么物件?”昌全道:“小儿带的,还是祖上传遗一块汉玉,良工琢成一对双鱼。小弟留作镇家之宝,就将此为定,可好吗?”朱天爵道:“这是绝妙的宝物。有此美玉无瑕,使他夫妻如鱼水之欢。即温家之玉镜台也。有何不可?”遂对端居道:“兄进去,领了令爱与昌学生一同出来,我自有处。”
  端居遂走入内,领了二人出来。昌全看见他女儿,垂垂丝发,窄窄弓鞋,十分可爱。又见两孩子竟象终日相熟的一般,嘻嘻说笑。朱天爵遂立起身来,说道:“今日迎神会定是吉日,可使昌学生拜见了岳丈,端姑娘拜见了公公。”端居大喜,忙叫取毡单出来。
  此时众妇女俱在后堂观看。不一时铺下红毡,朱天爵搀他二人,拜了昌全四拜,又拜了端居四拜。即向昌谷腰间解下玉鱼。果见玉色莹然,制手精美,随付与端居。端居一看,虽是一块玉,却已制成两个比目鱼儿。因啧啧赞好道:“真是世家旧物。得此不啻连城矣。”朱天爵复取来,递与容姑道:“双鱼聘定。你二人日后宜室宜家,振振麟趾,受金章紫诰之封。”遂使他二人也对拜了四拜,又使他二人入内拜了丈母与姑娘。
  拜完,昌谷方才出来,坐在席上吃酒。一个得了佳婿,一个聘了佳妇,二人甚是欢喜,俱谢朱天爵撮合之功。二人彼此称为亲家,又饮了半晌,见日色已低,昌全、朱天爵方才与端居作别,带了儿子进城。到了半路,昌全又与朱天爵别过,方同儿子慢慢的走回家中。见了杜氏,遂将儿子定亲之事,从头至尾细细说知。杜氏也甚欢喜。自此昌端二姓结成儿女亲家,愈加亲热。时朝月节,送盘送礼,往来热闹不题。正是:
  生前想是并头莲, 今始双鱼种玉田。
  为甚相逢三订约, 要将成败弄情缘。
  却说此时天下虽然全盛,只奈边疆没有良将,遂致军威不振,兵马不充,朝廷甚是忧虑。当有阁臣与大司马商议道:“目今边将屡屡有告急文书,求增兵添将。若要考选将才,募集壮士,一来又要骚扰天下,二来又未免虚计岁月,缓不济事。为今之计,莫若将历年军籍这些逃亡之人,勾摄而来,不下数万,仍编入军伍,以备边庭之用。则兵不劳而边庭永固可守矣。”朝臣皆以为然。大司马王常即出名上了一本,本内备细条陈。天子见了,龙颜大悦道:“以四方无用之逃民,作九边王家之劲卒。深为得体。”遂批准了,着部臣商酌行之。
  部臣奉旨,不敢停留,遂将在逃的军籍查明,连夜做成文书,差人发在驿递铺中,叫他照文书打到各府州县去,追摄解来。驿丞见是奉旨紧急军情,不敢迟延时刻,随即从省至府,从府至县,文书雪片的下来。早有文书到了松江府中。府尊看罢部文,即抄出来文,星夜发与各县。华亭县县官丁廷举,接了来文,见是勾摄逃军严紧事情,随照来文名姓,另签出牌票,差人分散到各图各里去追摄不提。
  却说昌全自从与端居结亲,见媳妇如此有才,心中甚是欢喜,自己专心训教昌谷,望其早成。遂在家中收拾了一间书室开馆,附近居邻知其饱学,俱争送儿子来拜从。昌全再三推辞,止留了四个学生,陪伴昌谷读书。
  忽一日清早,昌全尚未起身,早有两个青衣敲门。昌俭开了门问道:“二位何事,如此早来?”两个青衣道:“我们是奉大爷之命,要见你相公有句话说。”昌俭见说是本县大爷差来的,不敢怠慢,连忙请进道:“我相公尚未起身,二位请坐着,我进去通知。”二人走入堂中客位坐下,昌俭遂走到房门外,低低说道:“外边有两个差人,说是县里大爷差来,要求见相公的,今在堂中坐等。”
  昌全忽然听见,因想道:“这又奇了!我自入学宫,足迹不至公堂,又无公事干涉,为何这丁父母使人来请我?”因说道:“你可出去回他说,我相公无事于公门,又非通家世谊,又无师友之交,去见亦可,不去亦可。如必欲要见,等早堂时去可也。”
  昌俭只得走出回复差人。差人道:“大爷立候要见,你快进去说声。”昌俭又进来说,杜氏道:“大爷乃一县之父母,他既着人来请,毕竟有事要与你商量。你也不可十分固执,见见何妨?不可拂其来请之意。”
  昌全听了,只得起来梳洗,走出堂中见了二人。拱拱手道:“不知丁父母何事要见小弟?有劳二位早来。”差人因知他是县里有名的秀才,一时不好变脸,因上前说道:“大爷有件疑难讼事,久闻得相公饱学,要请一见。今老爷坐在后堂,立等相见。”昌全听了,说道:“既是如此,待我进去换了衣服同去。”差人道:“这个倒不消了。老爷今在后堂,不妨随身亵衣相见。”昌全道:“见官长岂可如此?换了大衣去才是。”
  差人见他要进内去,忙拦住道:“相公不必进去了。若再迟挨,恐累我们受责。”昌全见他们如此紧急,因问道:“端的你老爷有何事要见我?”差人道:“有事无事,我们不知。相公见过,自然晓得。”昌全没奈何,只得随了差人出门而去。只因这一去,有分教:
  祸福须臾,别离顷刻。
  不知见了县尊果是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 
 
第二回 昌秀才遭祖籍戍边 杜娘子随夫军出塞
  词云:
  飞灾横祸,何事放人不过。好好夫妻,捉为戍卒,一个又还一个,沙尘远簸,驱车上那得安眠稳坐。慢说红颜,一任青春,也应折挫。
  右调《柳梢青》
  话说昌全见差人不容他进去换衣,心下也暗暗惊慌,却细想无愧,只得同了差人走到县中。早有一个先传进去禀了知县。不一时,知县坐堂,差人遂带了昌全,上堂禀道:“在逃军犯一名昌全,已勾到来见老爷,乞老爷销牌。”
  昌全忽然听见,吃了一惊,正打点行礼,只见知县说道:“这个礼不消行了。本县奉兵部明文缉获逃军,解去边庭守戍。你今册上有名,便是逃军,不是生员了。可速速回家打点,本县即拨长差起解。”昌全听了,吓得面如土色,只得跪下说道:“生员祖父诗礼传家,今又谬列青衿,已沐老父母大人之恩久矣。即祖上原系军籍,然年深日远,存亡代谢,还求老父母大人念生员斯文一脉,不堪军卒之劳,乞求培植作养,生员受恩不浅。”
  说罢,即叩下头去。丁知县道:“此虽兵部明文,却奉的是朝廷旨意,谁敢有违?本县纵欲挽回,册籍姓名相对,亦无可挽回之处。莫说你一个秀才,即显宦之家,册上有名,亦与庶民军籍同等,一样解去。你不必苦辩,料想推辞不得了。”说罢,即叫原差押他归家,同军妻一齐起解。原差即押着昌全,出了县门而来。
  此时杜氏见丈夫同了差人进县,因想道:“既是县尊好意相请,为何不见名帖?又为何差人不放转身?事有可疑。”即叫家人昌俭到县中打听。昌俭看见家主如此,连忙飞奔来家,告知主母道:“不好了!相公被县官问成充军了!”杜氏听了不信,因大怒道:“你这奴才胡说!相公又不曾犯法,为何如此大惊小怪,胡言乱语?”
  昌俭见主母不信,遂放声大哭道:“奶奶!果然相公不好了!县官奉了朝廷旨意,搜获逃军。说我家祖上原是军籍,连奶奶也是军妻。如今差人押着相公回家,就要起身了!”杜氏听见是真,只吓得魂飞天外,因大哭道:“家门不幸,奇祸忽来!怎一旦就至于此?”正哭着,忽听见丈夫同差人回家,杜氏也不顾内外,连忙跑出堂中。昌全见了杜氏,早跌跌脚儿,泪如泉涌。道:“我是祖籍有名,应该充军。奈何累及贤妻,亦不能免!”说罢,二人大哭一场。
  昌谷在旁,看见父母哭得伤心,也放声哭起来。众邻居见他家忽起哭声,俱来相问,方知是军籍,要解到边上守城当兵。俱说道:“昌相公是斯文人,奶奶又不曾出门惯的,如何去得?”又见有旨意要人,知不能免,遂大家相劝道:“如今哭也无用。且商量打点要紧。”又见差人发话勒逼着要起身,昌全再三哀求他宽限数日。差人嚷道:“你莫要不知利害。这是奉旨起解军犯,比不得宗师吊考。谁敢停留片刻?你若不知事,我就要动手了。”因取出绳子就向昌全项上套来。
  众邻居连忙劝住道:“大哥不要性急,有话慢慢的从长计较。”差人见有人劝,也就住手道:“没甚商量。只是立刻起身要紧。”内中一个年老的邻居王爱泉说道:“公门里面好修行。今昌相公又不是自己犯法,也只为受祖上的军籍之累。既要他背井离乡,也让他设法些路上的盘缠,方好出门。就是二位差来一场,也要尽个礼儿。”差人说道:“这老爹倒还说得有理。我们清早晨走到如今,连茶水也不曾见面。难道叫我饿着等他不成!”王爱泉道:“可怜呀!他们一家俱哭得昏天黑地,那个还来照管列位?请坐下,我们替他收拾来请你吧。”
  众邻居一齐动手,不一时酒饭齐来,打发差人自吃。昌全夫妻三人哭做一团,那里还知道饥饱?早有张妈妈、李婶婶劝住,只得吃了一碗。王爱泉对着昌全说道:“官府限紧,相公若央人去求宽限,必先要安顿差人,免得他言三语四,乱人心曲。”昌全道:“小弟此时寸心已乱,青黄无主,那里还有甚主意!总求老丈为我排纷,小弟无不领命。”王爱泉道:“差人见钱,猫鼠同眠。”遂主张叫昌全凑出八两银子来,分封做两包,每包外写着五两,笼在袖中出来。
  差人正吃完饭,说道:“我们饭已吃完,可叫他二人出来,到县中去当堂领起解批文。”王爱泉满脸陪笑说道:“衙门事情,瞒上不瞒下。还要求二位宽昌相公停得三五日,便足见高情。”一个差人早跳起来,嚷说道:“这是朝廷的军犯!我倒是肯宽他,只怕大爷与太爷不肯宽我二人。”遂提着索子望后堂就走。王爱泉连忙陪笑拦住道:“老哥不要性急,我还有话说。”就在袖中摸出两包银子,摆在桌上。
  差人见是银子,又见上面写着五两,便不则声。那一个便说道:“王老爹,你要怎么样呢?”王爱泉说道:“也不敢有别事相烦。只求二位在官府面前方便一声,使昌相公缓得数日,料理些路上的盘缠就是了。若起解,原就是二位,少不得一路上全仗照顾,还有个小礼。今这两封,先作茶资。”那个差人满脸是笑,说道:“王老爹,你也怪不得我这位兄弟着急。大凡奉旨之事,若延挨了,又受上司之累,又受本官的气。若只依了官府情性,又说我们不近人情。故此差人千难万难。我今见昌相公这般苦楚,也觉伤心……”
  因对着那个差人道:“兄弟你过来!凡事看这王老爹一面。说不得,我们担些干系,替他回声,看若官府不肯,再作商量。这是昌相公送你的酒资,你老实些收了,他倒放心。”就将一包递在他手中。王爱泉见他不好自拿,就将这封塞在他袖中,道:“凡事只要借重二位。”两个差人满脸的笑道:“如此多谢了。我们只得去回复官府,再来通知你们。”差人出门去了。
  不一时,亲戚朋友听见昌家有此大变,俱来看他。又不一时,朱天爵、端居也来了。众人商量,要动公呈保留。昌全道:“此乃小弟祖遗之累,今又奉了圣上旨意,焉敢抗违?蒙列位虽有见怜之心,实无用力之处也。”众人细想,实是无可奈何。只得再三宽慰一番,遂别去了。
  昌全含泪对着端居、朱天爵说道:“吾三人共事芸窗,又蒙不弃,结为儿女之姻。只指望悠远亲情,不期罹此远离大难,今生谅无相见之期。亦且生死未定。我今细细想来,此段姻缘终成画饼,不如趁今日归完原聘,使令爱别择名门,吾兄后来还有半子东牀之望。”说罢,哽咽不能出声。端居道:“吾兄何出此言!自古结亲,片言允诺,即生死以之。况弟与兄久敦道义,当以伦理纲常,不沦不渝。岂可效败伦之典?前蒙赐聘,即使千金,亦永不能移也。今吾兄此去,亦未必久滞异域。倘邀天幸,圣情叵测,轸念民瘼,赐回乡土,亦未可知。况今令郎尚幼,既具此才情,必非池中之物。倘能异日得志,与小女团圆,亦未可知也。吾兄可放心前去为妙。”
  朱天爵说道:“昌兄此际不得不虑始虑终,谨慎君子也。端兄金石不渝,足见友情。若据小弟看来,今日昌兄出门,关山万里,道路崎岖。若带令郎同行,未免多一番照管之累。你二人既成姻眷,何不将令郎付与端兄,抚育成人,作异日之缇萦,未为不可。庶使昌兄好放心前去也。”端居道:“仁兄之论,虽曰万全,据小弟看来,尚有万万不妥之事。”
  朱天爵问道:“何以知其未妥?”端居道:“昌兄与尊嫂止有此一点血胤,今去长途,举目无亲,得此子,亦可消其寂寞。若后日少能成立,亦可负荷析薪。今若一旦弃此始去,虽无痛痒,到那旅店,凄凄边庭,孤独之时,定中思痛,那时目断天涯,父不能见子,母念亲儿,悔之晚矣。此时昌兄虽能看破世情,无儿女之态,而尊嫂爱子念子之心,展转愁肠,那时欲见无由,能保无疾病之虞乎?尚有不可尽言者。”
  昌全听了,不胜感激道:“端兄深虑及此,使愚夫妇感戴不尽矣。今所忧者盘费不周,奈何乎?因说道:“我今将房产动用之物开出,烦二位寻人变卖要紧。”
  到了过午,差人来说道:“我们不知费了多少婉转,老爷方准许三日起解。你们可作速料理,不可临期有误。”差人去了。朱端二人即别过,分头寻人脱卖去了。昌全在家收拾了一番,因对家人昌俭说道:“你在我家两代,并无好处及你。我今远去,家业化为乌有。你也无存身之地。我今去后,你自做你自己的事,也不必在人家了。”
  昌俭听罢,大哭拜伏在地道:“小人自幼蒙相公抬举,亦不曾效得犬马之力。今欲一身迢随服侍,又恐路上盘费不周。只得忍今日之别,不敢同行。但先老相公坟墓在此,一旦祭扫无人,甚为心痛。相公远离,小人或在墓旁作一栖身,不致春秋有缺也。少尽报恩之念。万一天有见怜,异日小相公腾达归宗,小人作渔父之引,庶不致失迷也。”说罢大哭。昌全也流泪道:“原来你倒有此敬心,有此孝念,能为我如此。汝即是我昌家后代。我今留田五亩,将东边小屋三间与你住。你今也不必出姓,我与你竟作兄弟称呼。”
  说完,连忙作下揖去道:“代我主祭,感念不忘。”昌俭连忙磕下头去,昌全一手搀他起来,遂将东边小房与他住了。又将卖不了的家伙动用之物,尽数付他。又拨田五亩在他名下。次日,朱端二人走来,共卖银一百余金,昌全收了。到了第三日,差人已来催促。昌全随同差人到县,当堂领了起解文书,回家同杜氏并儿子一齐起身。朋友、亲戚、邻居大家作别。
  朱天爵、端居二人直送过镇江。二人因对差人再三嘱托。端居取出五两银子送与差人道:“昌相公前去,一路上乞二位公差照管,感德不尽。”朱天爵也送二两作酒资,差人满口应承。二人还要送过淮安,昌全再三辞别道:“送君千里终言别。如此同行,转使我心不安。”二人无法,只得痛哭一场,昌全使杜氏并儿子一齐拜别了二人。昌俭不忍分离,还要远送,昌全苦苦推辞道:“你早回一日,我转放心。”三人无奈,只得洒泪而别,各道前途保重。正是:
  别离分手实堪怜,友道如斯始是贤。
  去国若经千万里,白云低处又家缘。
  昌俭又大哭一场,方才拜别了昌全、杜氏、昌谷,自回去不题。却说昌全夫妻三人,同了两个长差:一个王龙、一个赵虎,同在一船,到还相安。杜氏只同着儿子在后舱歇宿。虽是出门不惯,然在船中,也还安逸。况且此时初出门,一心只记挂着家乡,时时堕泪。即有许多不便之处,也还不觉。
  忽一日过了清江浦,又过了黄家营,只见船家将长舵歇下,说道:“我已送到。前面俱是旱路了。相公可上岸去,或雇车子,或雇牲口。明日我船要回去了。”昌全听见,只得同了差人上岸,问了店家,雇了一辆车儿三个牲口。昌全下船与杜氏说了,将行李东西搬到主人家来。杜氏搀了儿子,走进店中,打发了船家去了。遂歇在店中,准备明日起早赶路。
  到了次日,杜氏也不知高低,没奈何,抱着儿子上了车儿,将身子坐稳前后。车夫軲軲辘辘推将起来,吓得杜氏心惊胆怕,不住的身子东歪西靠,又要顾自己,又要顾儿子,惟恐跌下车来。只得说道:“大哥你们慢慢的走。”车夫道:“奶奶,这是旱路,不比水路,随处可歇。我们要赶宿,头一日限定时刻,赶到路上,歹人最多。若到得迟了,有许多担干系的所在。不是当耍的。”
  杜氏听了,没奈何只得双手抱定了儿子,由着车夫推走。昌全同了差人,或在前或在后而行。走了数里,先前还是泥土平地,今忽到了一派高岗之处。只见山石纵横,一高一低,车夫将那辆车子一磴一磴的推着,杜氏坐在车上已是头晕眼花,这一会胆摇心荡起来。又见黄沙满面的扑来,杜氏只是暗暗哭泣。你想他终日在家中,虽无呼奴使婢,画栋高堂,也还是诗礼人家,无荣无辱,清净过日子的人,今忽然至此,怎不教他流泪悲啼起来?
  这昌谷坐在怀中,先前还劝劝母亲,到了此时,连他也坐得不耐烦起来。又见母亲不住的落泪,也就哭起来。杜氏恐怕哭坏了他,只得倒再三哄他。车夫见他母子如此,问起缘由,杜氏只得说了一番。车夫也不胜伤感道:“奶奶是好人家出身,南方生长,不出门惯的,如何受得我们北方之苦?”车夫也就慢慢而行。正是:
  边守从来壮士事,奈何国事大差池。
  只循旧例勾丁捕,竟把书生作健儿。
  如此一连行了数日,杜氏勉强挣挫。半病半好,越觉难挨。不一日到了临清,下了饭店,昌全与店家讨了些茶水,服侍杜氏上了牀。睡到夜间,杜氏浑身发起热来,只叫遍身疼痛。昌全辛苦了一日,正好睡熟,忽听见杜氏叫疼,没奈何只得起来,遍身抚摩,浑身火炭般的热。杜氏止得一丝两气的说道:“我今历尽艰辛,只指望与你同去边庭,还想有个出头日子。不期我生起病来,自觉十分沉重。此去尚有四五千里,眼见得不能与你同行了。只是我放不下昌谷……”说罢,大哭起来。
  昌全听见杜氏说出这一番话来,只吓得浑身乱抖的说道:“贤妻保重!且耐烦些!想是路上受了风邪,故有此病。天明了我去寻医人看治。我且寻些汤水来你吃。”昌全走出房门,叫了几声店家,俱已睡熟。昌全无奈,只得坐在牀边。杜氏竟人事不知。昌全叫了数声,杜氏止应得一两声了。只因杜氏这一病,有分教:
  骨肉重分,移花接木。
  不知杜氏死活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 
 
第三回 夫妻涉险忍割爱弃孤儿 亲戚寻欢忽遭奸攘幼女
  词云:
  穷途颠沛,进退真狼狈。只道分恩割爱,谁知有天心在。虽然无赖,何曾加毒害。不是一番惊怪,怎得那人厮害。
  右调《霜天晓角》
  话说杜氏在饭店中,半夜忽然发热,浑身叫疼,十分沉重。昌全无法,挨至天明,忙对店家说道:“昨夜拙荆忽然得病,甚是着急。不知此处谁是名医?”店家道:“前街上唐希尧是祖代名医,往往手到病除。奶奶有恙,除非请他来看方好。”昌全道:“既有名医,烦老丈着人请来,感德不小。”
  店主人不敢停留,不一时请到唐先生,看了杜氏的脉,说道:“此病内受七情郁结,外感风寒,所以发热,痛苦昏愦。须先以『桂枝汤』驱散外感,然后用『二陈理气汤』散其郁结,便自能平复。”遂撮了两剂药,用姜二片为引。昌全送了医生去,遂即将药煎起。
  此时杜氏正在昏沉不醒,昌全将药煎好,扶起杜氏,灌将下去。放他睡好。睡了半晌,忽见额头微微有些汗出,知药有效,昌全忙又将二盅灌下,把绵絮盖好。不一时汗雨如潮。杜氏渐渐苏醒,昌全见了大喜,道:“感谢天地不尽。”
  到了次早,又将第二服吃了。杜氏身上早热退了几分。又请唐希尧来看脉吃药,如此一连数日,杜氏方有起色。差人看见如此病重,也不好催他起身,只得等他病好了走路。不期杜氏病才好些,昌全又病将起来,又是数日,方得平复。唐希尧怜他客途受病,日日来看,并不辞早晚。昌全虽然病退,行走尚觉艰难。坐在牀上,想起许多苦楚,因对杜氏说道:“你我这场大病,幸得不死。然想一想此去边庭甚远,倘到前途劳劳苦苦,禁当不起,尚不知做何结局?但你我受此流离,或是前劫命里所该,说不得要受了。只可怜孩儿,他孩提无知,怎也随我如此受苦,甚觉心痛!”
  因抱了在怀中道:“我儿,我儿,你纵无福,不生于富贵之家,就生在一个平民百姓之家,也强似生到我家,受此军籍之苦!”言罢,涕泪随下。杜氏道:“我今想来,你我之苦,该生该死,不消说了。今放不下者,止此子耳。今若恋恋不舍,与他同毙,又不若割恩忍爱,付托于人。令其独生,倘若昌门不该绝灭,使他离脱灾难,日后长大成人,寻源问本,接续了昌家后代。你我虽死,亦甘心地下。设若再邀天幸,你我生还重逢,亦不可料。若只顾眼前依依不舍,此去前途日远,明日到了异域之地,你我一旦不讳,使他弃于绝漠孤苦之乡,虽生亦如死矣。又不如留于中原故土,还有可望。今若哀他、怜他,苦苦不放转,是害他了。”
  昌全听了,连连点头道:“贤妻之言甚有道理。但只是一时间茫茫道路,不知谁是可付托之人?”杜氏道:“说便是这等说,也只好慢慢留心,也不可一时性急。”遂日日调养,渐渐可以行走。差人就要催他起身。昌全又对杜氏道:“你我之病,亏唐希尧医好,他虽存仁积德,你我岂可不谢而去。”杜氏道:“谢去应该,但恨无厚礼,只好请他一饭,聊表我心罢了。”昌全点头道:“是。”连忙取出些银子,付与店家道:“我们深亏唐先生之力保全性命,无以为报,只好烦老丈与我略备些酒肴,请他一叙。”店家应承,即安排停当。不一时唐希尧请来了,昌全再三致谢其匕箸之妙,遂同差人店家,共五人一席同饮。
  饮到中间,唐希尧因问道:“小弟看昌兄言不妄发,举动有礼,谦谦君子也。不知犯了何法,就直至偕尊阃远戍沙场?”昌全见问,不禁啼嘘泣下,道:“小弟之苦,一时也不敢告人。既承下问,又安敢不言。小弟虽不才,也忝列黉宫。只因祖籍原系军丁,忽奉旨勾摄而来,所以流离道路,受此苦耳。”唐希尧道:“原来为此!”因叹息道:“勾文填武,文武两伤。此朝廷弊政也。但既奉圣旨,推辞不得。昌兄只得慨然而行。若苦苦伤感,只恐又生疾病。”昌全道:“愚夫妇死生,已置之度外矣。只因出门一时舍不得,携得小儿在此。到了此际,看见步步危亡,携行又虑不保,付托又恐无人,事在两难,所以踌蹰。”唐希尧道:“令郎今年几岁了?”昌全道:“今年八岁了。”唐希尧道:“昌兄南人,此去朔方,口外风高,尚恐禁当不起,何况令郎娇养,又在雏年,如何消受?此去真不相宜,还是留下为高。若虑付托无人,小弟今年五十,并未生男女。昌兄若不弃嫌,竟将令郎继我抚育,俟其成立,再寻根本,未为不可。不知昌兄以为何如?”
  昌全听了,大喜道:“若得仁兄恻隐收留,推诚抚养,即如重生父母矣!我夫妇此去,虽死他乡,亦瞑目矣!有何不可!”唐希尧见昌全心肯,大喜道:“明日是黄道吉辰,小弟即登门相约。”昌全遂领了儿子昌谷出来拜见。拜见过,就叫他坐在席旁。唐希尧看见他眉清目秀,甚是喜欢。因大家畅饮,得尽欢而散。
  唐希尧别过归家,告知妈妈赵氏,如此这般,好一个清秀学生。赵氏听见,欢喜不过,恨不得就过来抱他做儿。这边店主婆,也在杜氏面前,称说唐家家私殷实,亲戚做官。妈妈做人甚是贤慧。昌全夫妻听了欢喜。
  过了一夜,到了次日饭后,只见四个小厮挑了许多礼物送来,后面就是两乘空轿子,要接昌全、杜氏过去。又是三个大红名帖,是请两个差人及店主人下午一饭。杜氏一面叫店家收拾了礼物,一面即同儿子坐了一乘,昌全也坐一乘,离了店门,转过大街,径往唐家。来到了门首,唐希尧同赵氏早在门前等他夫妻下轿。赵氏见了昌谷,果然十分清秀,连忙伸手来搀他出轿,就叫使女抱着,遂迎请昌全、杜氏到厅。
  厅中间已供养了天地纸马,厅地下已铺下红毡,唐希尧先与昌全拜了四拜,又与杜氏相见,也拜了四拜。昌全、杜氏也拜见了赵氏,昌全遂将两张椅子并放正中,请唐希尧、赵氏坐了,乃领昌谷拜了八拜。拜毕,赵氏领了杜氏,使女抱了昌谷,进入后堂去了。唐希尧随即化了天地纸马,又叫小厮请了几个相知邻友来陪,又接了几个堂客在内边陪杜氏。不一时,客人齐到,入席欢饮。直饮到半夜方散。昌全因记念店中,自同公差回去了。杜氏留在唐家宿了。赵氏与杜氏二人说得甚是投机。正是:
  相逢若果此情真,慢道非亲即是亲。
  愁杀天涯无寄托,谁知此地又留人。
  唐希尧过继了昌谷,不忍去其本姓,只添一唐姓,去了谷字,遂叫唐昌。赵氏就留杜氏一连住了数日,差人虽也来催起身,只因得了唐希尧厚赠,故不好十分紧促。转是昌全来见唐希尧说道:“小儿得蒙收育,愚夫妇前去已放心矣。复承眷爱,何敢言别。但虑前途正远,押解不能久停,只得也要告辞。”唐希尧道:“后会甚难,实不忍别。且再消停几日为妙。”昌全道:“传闻圣旨急欲实边。若在途中延挨日久,违了圣旨,罪上加罪,岂不更苦。今断然要行,不能再迟矣。”唐希尧道:“既如此说,怎敢强留。但不知可曾择日?”昌全道:“已准于明日了。”
  唐希尧知不可留,只得设席,又请了公差、店主人叙别。席间唐希尧再三嘱托差人,路上求他庇护。又送银十两与他二人为路费。差人千欢万喜。到了次日,昌全、杜氏与唐希尧夫妻作别。昌谷忽听父母要去,扯着衣裳滚倒在地,大哭起来,那里肯放昌全?杜氏也大哭一场,道:“为父母的怎舍得离你!但离你则生,不离你则死,也是出于无奈。”昌谷道:“孩儿情愿随父母死,不愿离父母生。”昌全道:“你死不得。你死则昌家后代绝矣。故留你在此,你今在此,胜于嫡亲爹娘。当以大孝事之,毋负我言。”
  昌谷听了,方不言语。只是痛哭,哭得昏天黑地,双手扯住杜氏不放。杜氏因取了第二个玉鱼,系在他胸前道:“此鱼若得成双,你夫妻亦必成双。父母亦还有相见之日。”大家还哭不了,当不得差人、车夫再三催促,昌全、杜氏只得硬着心肠,丢下昌谷出门。依旧到了饭店,收拾起身。随后唐希尧与赵氏又带了儿子来送,唐希尧又悄悄赠昌全白银五十两,与他一路作盘缠。又送了许多食菜,直送出境外,方才作别。正是:
  世上万般哀苦事,无非死别共生离。
  昌全杜氏自同差人而行。虽然思念儿子,且喜得其所托,路上少了一番照顾之心,转觉身轻无虑,登山渡岭,夜宿晓行,一路平平安安而行,且按下不题。
  却说端居自从别了昌全,归家甚觉伤感,然亦无可奈何。遂将昌家的玉鱼付与女儿,叫他收好。容姑即紧紧系在胸前,时常看玩。端居在家,一心只以教训女儿为事。一有工夫,便与他讲解古今列女,以及歌赋诗词。喜得女儿甚是聪明,讲着就悟,说着就知。端居甚喜。
  忽一日,偶看见一双紫燕衔泥上梁,飞来飞去,甚是可爱。因对女儿说道:“我儿,我见你终日学诗,不知你学得何如?今日我看见有一个好诗题在此,你可能学做一首,与我看看吗?”容姑道:“不知爹爹有甚好题目?可说与孩儿,待孩儿思想。”端居因指着衔泥的燕子道:“此《紫燕垒巢》一题,倒甚有风趣。你既要学诗,可细细去摹写一番。”
  容姑领了父命,即到书房,将笺纸写成一首,送与父亲观看,道:“涂抹不工,望爹爹改削。”端居见了,先吃了一惊道:“你倒做完了。”忙接来一看,只见上写道:
  紫燕垒巢
  画栋重来寻旧栖,落花飞絮久无泥。
  池香傍水甘衔远,风静穿帘想构齐。
  多嘴共营分上下,一层并宿怕高低。
  闺人伫看翩翩急,影到梁间日已西。
  端居看罢大喜,因称赞道:“吾儿学诗,已入妙境!此诗构思风趣,描写精工。若是一个男子,树立词坛之上,也可当一座。”自此之后,容姑遂终日拈弄诗词,不知不觉已是十岁了,人物越发长得秀美。母亲李氏因对容姑说道:“女子善于诗文,固是好事,但日后相夫,宜室宜家,亦必以女工、针指亲操井臼为本。若只一味涂鸦,终朝咏雪,纵然风趣,未免只成一家,转失那女子的本来。必须兼而行之,方为全备。”
  容姑听了母亲之训,便也学些女工之类。原是母亲李氏教他,不期慧人心巧,一习便精。不多时,容姑绣出来的针指,鲜巧玲珑,令人夺目。母亲转做不来。到了倦绣之时,又学画些山水花草,以及棋琴,聊散心情。所以无般不会,件件皆精。一时传将开去,遂致华亭一县,无不羡端家小女儿貌美多才,以至缙绅家凡有子弟的,都愿娶他为媳,俱托媒人来求。端居一律谢绝道:“已曾受聘过了。”
  若在安分人家,只得罢了。不期你传我说,我赞你扬,早动了一个邪人之火。此人姓宋,绰号脱天。原也是好人家出身,只因不肯学好,日日游手好闲,把家私弄完,又结交了一班无赖,终日三五成群,赌钱吃酒,专一打听人家有事,他便勾引同党,起衅生端。故此二三十岁尚无妻小。他今听得人传说,端家女儿标致聪明,诗画值钱。他便起了一个不良之念,暗想道:“我今这些年纪,尚无家室,又难于餬口。这端家女儿,我若娶得他来做了妻子,岂不是一生受用不了?”又想道:“我闻得乡宦人家求亲,他俱回复不允。我如今这个光景,他如何就肯嫁我?若论起他父亲,也不过是个秀才。我父亲当初也是秀才,门第也差不远。虽说他年纪甚小,一时不便做亲,便弄将来等他两年,也说不得。若等他大了,岂不被别人娶去?”想来想去,只觉有些不妥。
  想了几日,忽然想起道:“我有主意了!软做不如硬做,明做不如暗做,惟有乘个机会,一抢一劫,方能到手。”算计定了,遂终日在端家门首左近打听。这一日合当有事,那端居的姊丈柏坚从湖广贸易回家,十分得意。一路平安到家,做戏酬神,叫人来请舅母李氏同侄女容姑去看。
  不期这日,恰好这宋脱天正在端家门首打探,忽看见有两乘轿子抬出门来,他就跟上,扯着跟轿的小厮在空处,问道:“今日你家奶奶、姑娘到那里去?”这小厮道:“今日是锦香里柏家做戏还愿,故此来请。”宋脱天又问道:“这柏家是你们甚么亲?”这小厮道:“还是我家相公的姐夫哩。”说罢如飞的去了。
  这宋脱天得了此信,满心欢喜,遂走去寻了一班好友,说道:“今日我有一件事,要求列位扶持。”众人道:“我等情如骨肉,义同生死,宋大哥有事,敢不效力!”宋脱天道:“我有一亲事,从小定的。如今嫌我穷了,不肯嫁我。我如今气他不过,只得要借重贤弟兄替我出力抢来。”众人道:“青天白日,如何做得这事?”宋脱天道:“不是,日里这女儿如今被亲眷家接去,夜间看戏,到了夜深,乘其热闹,人不留心,正好劫出。若怕追赶,临出门再放一把火,他救火不及,那个还来救人。”
  众人问道:“是那一家的女儿?”宋脱天道:“就是有名的端家女儿。”众人道:“闻得这女儿年纪尚小,你一个二三十岁的汉子,如何做亲?”宋脱天道:“你们不知道,只要抢来,我情愿等他两年。”众人道:“抢亲也是常事,抢便依你抢了。你却藏在那里?倘被人报知父母,经官动府起来,却如何处?”宋脱天道:“这个不难。我如今寻下小船,将他藏在野僻之处。躲得二三年,成了亲,回来生米已成熟饭,还怕他要了去不成?”众人道:“原是你聘定的,自然罢了。”
  宋脱天即去寻了原是他一路的一只小船,叫他先摇在锦香里村口歇着,伺候夜间上船。又买了许多酒肉,请了众人。大家吃得醉醉饱饱,各带了短棍,守至更余,四散着俱望锦香里来。
  到了村口,看见有船歇着,各各打了照会。宋脱天便引着众人渐渐的挨入村来。到了柏家门首,里面正值做戏,热热闹闹。宋脱天等遂杂在人中,只推看戏。只望见帘内隐隐的一个小女子,坐在旁边。宋脱天便紧紧靠着帘子不离。只等戏文做到热闹,大家贪看,宋脱天忽大叫道:“奉明文拿强盗,却原来躲在这里!”众人遂齐拥上堂,先将灯火打灭,乱吆乱喝道:“快拿强盗,不要走了!”棍棒逢人便打。
  宋脱天早抢入帘中,背着容姑,分开众人,悄悄的走了出来。吓得这些戏子与看戏之人,俱往桌子下藏躲。迎着的就是一棍,近着的就是一棒。这些无赖见宋脱天已背了女儿出去,遂在堂中放起火来,大家发声喊,往外赶上宋脱天,一同下了船,将容姑关在舱中。众人吓他道:“你若做声,就要杀了。”容姑此时吓得魂胆俱无,浑身抖战,只得蹲在舱中。众无赖将船撑开,只望着空野处乱摇去了。
  却说柏家,忽被一班强人赶进,一时惊慌藏躲。今见强盗去了,忽又堂中火起,只一心救火,那个还踪迹强盗。急急将火救灭,再查点东西,却样样俱在,不曾失去。只不见几个银杯。众人俱说道:“谢天谢地,还要算造化哩!”
  正乱着,忽听见后堂中一片乱嚷道:“不见了人了!”柏坚连忙走入,只见舅母李氏哭做一团,只叫:“我的亲儿!那里去了!”要死不要活的哭。柏坚问明,方知被强人赶进帘内,将侄女儿抢去了。柏坚听了大惊道:“这又奇了!这些强人为何不劫东西,单抢这小女子去?谅他去也不远。”遂叫许多人点着火把分头去赶。
  赶了多时,那里有个影儿?直闹到天明,也无踪迹。连忙报知端居。端居听知,吃这一惊不小,忙忙赶来,见了李氏,大哭一场,无法可处。收拾回家,就在县中告了一状。出了广捕文书,终日追比,又各处贴了招子,亦如水底捞针,全无影响。且按下不题。
  却说这宋脱天与众人一时高兴,抢了端家小女儿下船,连夜摇到天明,不敢出头,只藏在芦苇之中。容姑只是啼哭不止,宋脱天遂叫一人上岸去打听,回来说道:“端家已告在本县追捕,寻人已出招子。”众人听见,一齐惊慌道:“此处不便,况又只是啼哭。不如将他丢在水中淹死了,我们回去吧。”宋脱天道:“列位既有心为我,我今有一算计。”只因这一算计,有分教:
  啼鸟忽归西树,飞花又到东邻。
  不知后事如何?且看下回便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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